第11章 一一

浓茶伤身,可也抵不过一个母亲的担忧。

王韫不记得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那个孩子出现了,从此有多少个夜晚是不得安宁的。

她不记得祖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病症,只能瞒着。可都知道,瞒着谁呢?不过是一个借口、幌子罢了。一个作为母亲的谎言,自欺欺人的谎言。

缥梅剪好灯芯,在一旁做着女工。她的面容在伶仃的烛火映衬下,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平和。

梆子敲过五更,院外传来一阵声响。王韫松口气,她知道人平安回来了。

她也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夫人。”缥梅适时提醒。

王韫点点头,“安歇吧!”

后院里的最后一点烛火,就这样湮没在荒凉的夜色里。

夜,静悄悄,等待扶桑破晓,迎接金色的霞光照亮这片空荡而拥挤的土地。

青州自古以来就是繁华之地,在这里有儒学大师,也有揭竿而起的英雄豪杰;在这片土地,有乐善好施的善人,自然也有一毛不拔的卫道士。

自昨日开始,青州的大部分官员、书生都知道,城内来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开始第一位大老爷来的时候,还有书生会写拜贴谒见,会写一些鸣不平的诗词,甚至瓦肆里会排练一些梁山好汉劫富济贫的传奇;可如今,青州一片祥和,所有人都知道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杀人的刀只能堵上死人的嘴,那些心中藏有火种的青年永远会为了世间不平之事敢为人先,不为加官进爵,不为名动天下,只是读了那几本圣贤书,从此利益道义放心间。

可如今,就连那些九死无悔的青年人,都不敢说个不了。

凛冬未至,学子们的脊梁似乎被大雪压低了。晚风呜咽,像极了沉沉的叹息声。

今晚,住在学宫的学生聚在一处,说是有人新得了一本前朝抄本的史记,薄薄一册正是其中的名篇《留侯列传》。趁着时间尚好,聚在一起抄阅。

沈岐学识一般,在旁边做一些端茶倒水的事情。这些事情往日里他也做,如今自然是得心应手。李怀仁白日才爬完山,还没来得及回府休息就被沈三拉过来,说是今晚学宫新竹班的学子聚在一起有事商量。他白天累了一天,上下眼皮正打架,若不是一杯浓茶冲散了睡意,此刻只怕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他瞧着主持此次聚会的人合上门,点了灯;沈岐却在一旁端茶倒水,实在看不过眼。虽然是不受宠的官宦子弟,可也没必要姿态放得如此低,“沈三,过来。我给你留了位置。”

主持此次聚会的人,是雏凤班的梁无忧学兄,此人是学宫内学识极好的,但不是最好的那一批。最好的那一批学子至今还在家休养。梁无忧瓦了一眼李怀仁,环顾一圈才开口,“此次来的薛大人,是镇国长公主的嫡孙。听闻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之前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不畏强权,惩处了好些仗势欺人的勋贵子弟。”

梁无忧一开口,在座的人就知道,这消息没问题了。梁家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家族中有人在京城任职。这也是他为何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可,那日薛大人在百花楼。”

这个消息还没传出来,沈岐一开口,李怀仁一看众人的神色就知道不对,连忙打断他的话。

“那日,我等与史郎君在百花楼,撞见了薛大人。”

百花楼什么地儿,青州足不出户的闺门小姐都知道,是个风流场所。在座的学子多是家境寻常,举办文会也不会选择去百花楼打肿脸冲面子。只有李怀仁这两人,跟着史郎君进去一夜百金。

这话一出,梁无忧的脸色变了。

“难道,又是一个。”

“春生。”

梁无忧厉声道。春生脸嫩,十四五岁的年纪就进了新竹班,若无意外,院考之后即能升入雏凤班。他家底薄,对这些事不清楚。梁无忧不得不提醒他,祸从口出。

他想了想,还是道,“若是此人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来传承数百年的薛家是个徒有虚名花架子。而且,众人莫忘了镇国长公主昔年的品性,长公主昔年掌管军队的时候,军纪严明,在平定地方动荡时,势如破竹,所到之处,百姓夹道相迎。若非如此,长公主的封号也不会是镇国两字。”这意思很明显,薛不疑的人品值得怀疑,可当他背后站着镇国长公主,薛不疑所作所为,或许有别的意味了。

“我相信,靖默也会这样认为。”

梁无忧沉默片刻道。说完,拿出包裹里的那一卷汉抄本,分与众人。这卷《留侯世家》他已经抄写了几份分发众人。学宫虽好,可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现在的青州学宫,没有了大儒的坐镇,他们这批学子经不得任何风风雨雨了,毕竟再没有第二个长渊先生站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李怀仁凭借自己矫健的身姿借来了一份抄本。

他家中藏有千卷书,这卷书是他借来给沈三看的。看了眼沈三瘦弱的小身板,都入秋了还穿着夏日的麻布衣裳,也没添件氅衣,他脱下氅衣披到他身上。

“这卷书我早些年听先生讲过了,你拿回去看看吧!阿嬷年纪大了,你最近别跟着郎君出去了。薛大人在百花楼的事情,也注意别落口舌。”

“知道。怀仁兄,若非是你,我怕是。”冷风一吹,沈岐抽了抽鼻子,声音微微哽咽。

一听这婆婆妈妈的话,李怀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道,“行了,你不别扭我还别扭呢!你是我兄弟,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说话间,两人进了学舍安置。

这几日他们跟着史公子误了学习,李怀仁多点了两盏油灯,方便沈岐研读书卷。他坐在一旁,拿出一本《武经纪要》翻阅。

晚风徐徐,伴随着学子的默读声,抚动竹影招摇。

梁无忧回到房内,他握紧的手掌才松开,掌心全是汗水。

屋内,一个身体孱弱的青年躺在榻上。若是其他人在此,定然会发现,此人是学宫内失踪许久的杨靖默。梁无忧没有点灯,他住的院子偏僻,平日里也是他和杨靖默两人居住。

之前说靖默失踪,也的确失踪了,四处寻不到踪迹。后来还是一个乞儿捎来口信,梁无忧连同长渊先生把人带回学宫。

学宫人来人往,可也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没人会想到被革除功名的杨靖默会回到学宫,算是占了灯下黑的好。

梁无忧看了眼茶几上的药碗,分毫未动。他只好上前把人唤醒,提醒他喝完药继续休息。

杨靖默醒了。眼前一片昏暗。

一双眼眸失了神采。大夫说是被烛火烫伤的。

“怎么样?”杨靖默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现今,这泉水成了一潭死水。

梁无忧放下羹碟,“按照你的话,已经放出去消息了。薛不疑此人,当真铁面无私吗?”他盯着杨靖默,不解。如今的青州,城内城外只有一个声音,不同的声音已经被摁住了。甚至,掩藏这些秘密比摁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自然。若说朝堂的世家新贵谁都有可能被收买,唯有薛不疑。当年,薛不疑可是在中举前游学四方。这样的人,绝不是脂粉堆里娇纵出来的纨绔子弟,他入朝没有选择户部、吏部,反而是去了大理寺。大理寺这地方,说是为众生请命肃清风气,可那也是开国之初。在他任职之前,大理寺接的都是些寻常案件,真正涉及皇族勋贵的案子,从来都是在兰台悄无声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薛不疑偏偏没有,反而闹得京城众知。若非薛家和长公主兜着,只怕是身首异处了。无忧,你说,这样的人离京,怎么会甘心呢?若是拔出青州一系的顽痼,他距离陛下又近了一步。”杨靖默身体不太好,说完这段话,他咳嗽了好一会儿。不过,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从健康变得病弱,习惯从光明坠入永久的黑暗,习惯接受自己的无能。

他摸索着躺下,手搭在外面。

梁无忧看着他的手背上面布满伤疤,眼神暗了暗,“好。若薛大人真如你说的这般厉害,长渊先生定然会欣喜的。他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你。若是肃清了青州上下的风气,靖默,你也能恢复功名,届时还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才明白,眼前人已经是个盲人了。

盲人如何能参加科考呢!

“无碍。我已经习惯了。”

“那,你好好休息。”

梁无忧端着药碗出了门。他叹口气,确认没人跟着出了院子。转过几个回廊,在学宫书楼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人。那人隐在暗处,看不清长相。

他上前一步,“父亲。有何吩咐。”

“大人说,要学宫学子试试深浅。看看这位钦差大人有何不同。”

“是。”

“无忧。杨靖默之事是个意外,他终究是外人。”

“是,孩儿明白。”

明白,但不是理解。

梁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但此刻也容不得他多说。这些日子跟在大人身边,若非薛不疑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是绝不会亲自过来。不过,他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琉璃瓶,“你自己多加注意。”

说完,贴着墙角离开了。

梁无忧有些失神,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明明自己是一片好意,最后却是好友变成这个模样,甚至先生也有察觉,疏远了他许多。

他啊,似乎和这些好友越走越远了。

学舍内,杨靖默翻了个身。

听凤凰传奇越听越写不了,一直唱,一直打哈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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