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海面罕见地升起白雾,北风吹了一夜也吹不散,反而愈发浓重,随风逐流,朝岸上蔓延,悄无声息地渗透宁江的每个角落。
天气不好,但赶海的人很多,阴雨天海货出来透气,海滩上的海蛎子成堆,捡都捡不完。
“这天气预报没个准头,没说起雾啊。”岸上有人抱怨,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有人隔空对话,“这也不能全怪天气预报啊,这几天天气太反常了,连我家婆娘的脸色都赶不上这变化速度喽。”
“可不,刚晒好的鱼干,转天就发霉了,都什么季节了,还……”声音戛然而止,被嫌弃声取代,“噫,什么味?这么臭!”
海风袭来,带来浓烈腥臭。
一个苍老低缓的声音响起,“这是有脏东西上岸喽,岸上要不太平喽——”
有人骂:“老东西,又胡说八道,当年怎么没把你斗进去。”
“就是,都什么年代了,还传播迷信思想。”
老人并不反驳,呵呵的笑声和海浪声杂糅在一起,在泷泷白雾中回荡,平添一股诡异气息。
远处海岸线,一道身影悄然现身,披着塑料袋,潜入人群中。
风吹过,塑料袋哗啦啦响,黑影快速穿过沙滩,人群,朝岸上去。
木质台阶湿滑,黑影一趔趄摔了个跟头,刚发出一声“啊”,就连忙用手捂住,她还不太习惯这声音,也不习惯这双腿。
缓了一会儿,黑影猫腰躬身,四肢并用,拖着沉重的身躯逐级爬上木阶。
远远看去,像一条狗。
好在雾浓,没有人注意。
爬过木阶,前面是马路,不时有嗖嗖声飞过,黑影犹豫半晌才爬出去,刚爬出两步,就听得哔!一声,黑影偏头看去,浓雾中隐约出现两团光球,是什么?
哔哔——
光球越来越近,声音逐渐刺耳,黑影知道要躲,可是腿脚酸软,站不起来。
随着嘭!一声,黑影像破布袋子被猛地撞飞,身体在空中翻滚,直到地心引力将她拉回地面,这种失重的感觉好奇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头撞上马路牙子,好疼。
身体也好疼,像是漏了无数个洞,有液体正源源不断从她身体中流出来,海潮般无法遏制。可能是血液,也可能是其他,海腥混着血腥,浸湿地面。
人群逐渐聚集,声音嘈杂,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她想离开,但身体好疼,肚子好疼,动不了。
有人给她盖了一件衣服,问她叫什么,她吞了一口口水,蠕动着嘴唇,发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周……念。”
然后那人说:“你的羊水破了,多少周了?”
好陌生的词汇,什么是羊水?周念愣愣的。
“哎呦,姑娘诶,别愣着了呀,你要生了呀。”
啊?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她是妖啊,生什么?
-
半年前,风雨夜。
黑云翻滚,落雷轰鸣。
海面,一道冲天高的黑色巨浪席卷而来,凶猛地拍打着甲板。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的人死死抓住栏杆,竭力保持平衡,以免被巨浪卷入海中。
“小龙吸水,风雨现,黑云蔽日,丧旗展;小龙吸水,云雾……”
“闭嘴,再唱就把你扔下去祭龙王。”男人狠狠踹了周念一脚,将她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扔出驾驶舱,“说了女人不能上船,就是这扫把星招来的雷暴。”
“和傻子计较什么?”旁边的男人分心劝慰,继续盯着导航,“不太对劲啊,这不是去碧螺湾的航线。”
男人猛地关上舱门,踱步过去:“放屁,我一直是按着坐标走的,不可能偏航。”
他走近一瞧,发现导航上的坐标已经严重偏移,顿时暴跳如雷,咣!一下敲碎屏幕,骂道:“便宜货,显示错了。”
随后,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罗盘,“关键时刻还是得请出老祖宗,什么现代设备在它面前……”
声音戛然而止,罗盘上的指针疯狂旋转,二人同时抬头,看着漆黑海面,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风水窝!”
甲板上,周念虚握桅杆,单手旋转,跳舞,白色连衣裙迎风股起,发丝张扬,“妖怪来喽,哈哈哈哈哈——”
风水窝,海天连,十船过路九船翻。
“小龙吸水,风雨现,黑云蔽日,丧旗展;小龙吸水,云雾散,万道惊雷,丧歌起;小龙吸水,海天连,妖魔鬼怪,尽出动。妖怪来喽,来喽——”
海风肆虐,周念像断了线的风筝顿时被吹离甲板,幸亏旁边船员眼疾手快拉住她。
“抓稳了,别松手。”
漆黑海面,露出一线白,接着两线,三线……
几条巨大银色巨龙破水而出,上连天空**,下抵幽深海底。它们飞速旋转,海水和雷霆卷入其中,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几股海水越转越快,逐渐形成一个漩涡,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整个海面沸腾起来。
甲板上的人顿时陷入混乱,仓皇逃进舱内,只有周念迎着狂风,疯子般大笑大叫:“妖怪来喽——”
磅礴的海浪拍打船身,转眼间,船就被吸入漩涡之中。直径五十米的巨大漏斗漩涡,威力足以拖垮这艘百吨渔船。
此时做什么都无力回天,没有船能完整离开风水窝。
船身越陷越深,发生危险的倾斜,海水灌入舱内,一个大浪拍过来,船身彻底陷入海底。
海底世界异常安静,船身缓缓下坠,陷入海丘之中,激起一片泥沙。
待泥沙回落,海丘恢复如常。漆黑无光的海底亮起一对对灯泡眼,蛰伏在暗处的海妖们蠢蠢欲动,随着第一个如箭般的身影钻进船舱,其他海妖一涌而出。
待其他海妖退散,一颗小脑袋探进出海丘,慢悠悠地游进船舱,整艘船只留给它一个人——周念。
小海妖绕着周念闻了一圈,妖也不是什么人都吃的,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执念太重之人,容易惹因果。别人不要的,它也不要。
正当小海妖转身离开时,周念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它瘦弱的胳膊。该说不说,看到小海妖时,周念的眼中露出一丝嫌弃之色,但只是一瞬,随即嘴角扯起阴森一笑,冒出咕嘟嘟的水泡,嘴里念念有词。
小海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怔愣地看着她,忘了要逃。
周念念得越来越快,四周的海水渐渐变凉,凉得透骨,小海妖怕冷,挣开她的胳膊逃走。
周念一把拽下手腕上的银镯,迅速撸直,一端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接着箍住小海妖的脖颈将它扯回来,另一端插进它的心口。
如果它有心的话。
小海妖吓坏了,拼命挣扎,但它太小了,比三岁小孩大不了多少,周念一只手就能轻松钳住它。银镯越刺越深,小海妖好痛,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
海面,片云移开,满月高悬,银亮的月光倾泻而下,照进漆黑的海底。
周念将小海妖抱在怀里,血液相汇,交融,缠绕……海藻般漂浮的发丝后面,一双偏执冷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海妖,逐渐兴奋,疯狂。
小海妖觉得身体好疼,好热,好涨,好难受。
它万念俱灰,它可能是第一个被食物杀死的妖,妖死后会变成什么样?是变成泡沫消散在海里,还是像人类一样烂在海底?
它不知道。
随着周念身体渐渐冰冷,干瘪,小海妖感觉自己在慢慢变大,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同时也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
当痛感褪去,小海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黑丝挡住视线,它下意识地抬手拨开。
嗯?
小海妖怔住了,手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了?它看了半晌,试着张开,并拢,又张开,又并拢,手指很听话,十分配合它的指挥。
“啊——!”小海妖吓得尖叫,刚张开嘴只发出“咕噜”一声,呛了一口水。
它的第一反应是羞耻,它是第一个被呛水的海妖,第二反应是它的手怎么了?第三反应才是这是人的身体。
小海妖一摸屁股,尾巴不见了!!!
尾巴是它的唯一武器,靠它才能拍晕鱼虾,它绕着自己的身体打转,尾巴呢?它只剩尾巴了,不能丢啊。
“嗤——”一声冷笑自小海妖的脑海深处响起,接着记忆如洪水般灌进来。
周念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留在宁江工作。
三年磨砺,她从青涩的职场新人,混成职场老油条,偷懒甩锅和稀泥这套职场三板斧玩儿得炉火纯青。她以为这样的生活将会持续下去,却在二十五岁生日这天,生活发生巨变。
周念的生日与祭祖之日相撞,避免冲撞祖先,生日便延后一日。
那天航空管制,飞机足足晚了八个小时,当她赶到镇口时,只见一辆辆消防车呼啸着朝北去,周家祠堂火光冲天。
那晚,全族尽葬身火海,烧焦的尸体粘在一起,无法辨认。
她不记得自己在废墟里待了多久,直到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周围安静极了,只有烧焦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周念下意识地回头,眼前突然一黑,接着她就晕了。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双男人腿上,旁边跟着一条黑曼巴蛇。
画面戛然而止,小海妖脑中响起一串冰冷的话:杀了他,否则,你死!
他没有容貌,没有名字,唯一的信息就是黑曼巴蛇。
小海妖浑身一凛。
它是只蚌精,蚌精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培育一颗完美的蚌珠。
它忍受百年的刺磨之痛,终于培育出一颗千年难遇的蚌珠,从此在海中横着走,拳打大白鲨,脚踢座头鲸,成为海中小霸王,风头无两。
那是一个满月,所有蚌精都浮出水面,开蚌晒珠。
小海妖挤进一个绝佳的位置开蚌,蚌珠一现,犹如月落星沉,比拟之下,所有蚌珠都黯然无光,它很得意。
要么说,骄傲使人昏聩,妖也不例外。
那晚,蚌珠丢了,那个人的腕间,缠绕着一条黑曼巴蛇。
从此,小海妖一蹶不振,沦为一只以食物果脯的低等海妖,被昔日的大白鲨和座头鲸追得鼠窜,狼狈度日。
带着周念的执念,和自己熊熊燃起的复仇之火,小海妖拖着沉重的人类身躯,跨过千里冰封的山海,游到宁江。
没想到,它才刚上岸,就被车撞了。
更没想到,那日渐滚圆的肚子,里面竟然有一颗蚌珠。
从始至终,周念都处于懵逼状态,被带上救护车,被推进手术室,生孩子,难产,剖腹……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小海妖只觉身体一空,时隔三年,蚌珠被剖带来的的巨大失落感再次席卷全身。
成人,也难逃被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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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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