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4日。
凌晨02:04。
此时网络上处于一片沸腾,马栏山派出所审讯室里却寂静严肃。
也许是头顶白炽灯的缘故,卢警官正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脸色尤为苍白,额角覆着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看起来那么的文弱。
“…我去了保安室。”高文彬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无力虚浮,像是处于惊吓中还没缓过来,却又竭力保持成年人的体面。
“我想去看一下是否有人进过我家…那时候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半,我十一点从学校男生宿舍楼查完寝回来。”他这样回忆。
卢警官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人进过你家?”
高文彬哑声说:“遥控器的摆放位置不对,我有轻微的强迫症,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我回家看到遥控器放在沙发上,然后我去摸了摸电视机,发现是温热的…”
卢警官注意到他短暂的停顿了大约十秒,然后脸色铁青着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两下。
听接到报案的片区民警说高文彬看到尸体后的第一反应是冲进卫生间呕吐,然后拨打了报警电话。
“监控显示没有人进过我家,于是我折回家中,洗漱完之后便上床休息了。”
卢警官盯着他,见他没有要补充的,便开口道:“你似乎没有要检查一下家里有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的意识。”
高文彬一怔,低头用食指抵了下鼻梁骨上的镜架,依旧温和道:“我是一个普通教师,工资不高,家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
卢警官没有对这个回答做出任何评价,而是问:“那你是如何发现周华玲尸体的?”
“我睡眠浅,夜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然听到了关门声,虽然监控里显示没人进过我家,但我还是爬起来把家里的所有地方都查看了一遍,最后在打开杂物室的门时,看到用灯盏已经上吊自缢的周华玲老太太。”
“是上吊自缢还是非自然死亡,要看法医的尸检报告。”
“是,是我用词不严谨。”高文彬左手搭到右手腕上,讷讷点头。
“你认识周华玲吗?”
“现实生活中不认识,偶尔在网络上看到过,但这几天她失踪的热度很高,我也跟着关注了一下。”
“你不认识周华玲,那她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
“我不知道。”
“你真不认识周华玲?”
“我确定我不认识她。”
在凌晨三点半,这段审讯视频出现在会议室里的大屏幕上。
第三次审问结束后,警方暂停了对高文彬的审问,来到会议室开会。
幻灯片切换,一份录音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
录音笔似乎是被人藏在了衣服里,导致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带有似远似近的闷沉感,偶尔还有几声簌簌的杂音。
但能够听清内容。
“你问陈满啊?还有点印象,就陈家以前那个漂亮的小女儿嘛。”
“陈家挺惨的,他家生完那个女娃后就生不出了,香火就这么断了。”
“更可怜的是那个女娃还不是亲生的。”
“陈满是抱养的?”这道年轻的女音是暗访者露露的。
“不是,听别人说是陈满她妈跟外人乱搞的,反正村里谁都不信陈满是老陈的亲骨肉。”
“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娃漂亮啊,跟老陈一点都不像。”
会议室里的几个警察下意识对视了眼。
大家想的都一样,这就能确定人家不是亲生的了?也太离谱了吧。
露露:“听说陈满小时候被性侵过?”
“性侵什么意思?哦…你说强/奸啊?不是强/奸,什么强/奸,那小姑娘随了她妈,从小身边就一群男娃围着打转,而且那就是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懂什么,都以为好玩,闹着玩呢。”
露露:“当时村里是怎么传的?”
录音里,能听出采访者的声音变得有几分羞赧戏谑,“以前那些人嘴坏,反正就是什么骚啊,不要脸啊,小小年纪就会勾引人啊,那好好的小孩都被她妈教坏了。”
录音到这里暂停。
下午跟着卢警官一起去见露露,在一旁做笔录的女警员卫来道:“据暗访者露露讲,从红叶村村民那打听到,陈满的母亲叫许枝莲,同村人。”
“许枝莲有个酗酒好赌的父亲,时常对妻□□脚相加,长大一些后,许枝莲就从家里跑了出去,直到他父亲酒精中毒死了才被她妈妈喊回去。”
“那时候从外面回村的女人逃不过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许枝莲最后只能嫁给了同村的大龄剩男老陈,陈四。”
“照村民的说法,陈家被许枝莲的害惨了,说许枝莲生不出儿子是因为在外面被人玩坏了,说陈满不检点就是学的许枝莲,还搞得陈家断子绝孙。”
这话一炸出来,几个男警员都低下了头,有的抬手搓眉毛,有的拿水杯喝水,有的搔了搔鼻子,无一不觉得这话当众说出来太裸露羞耻了。
卫来却笔直着腰杆,义愤填膺,毫不避讳,也不客气的看着同事们,她觉得挺有意思,她的同事们竟然还有替她人羞耻的毛病。
尤其某几个,私下里开黄腔时怎么不见替自己羞耻。
最令卫来感到窒息和恶心的是,这些村民怎么会对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被性侵后,却责怪她不检点。
虽然情绪波动大,但卫来没有耽误时间,让录音继续播放。
录音里先出现露露的声音,能听出她语气中细细的颤抖和隐忍的怒气。
“许枝莲还在村里吗?”
“她女儿做出那种事,她怎么敢还待在村里,连夜跑了,不过后来八成是又在外面裹上了男人,良心发现回来把陈满接走了。”
“那陈家现在怎么样?”
“陈家被那个女人毁了啊,她走后没几年老陈酒醉掉河里淹死了。”
旁边插/进来替陈家打抱不平的声音,“我记得小陈满掉水塘那次,要不是老陈跳下去把人捞起来,早就淹死了,结果到头来自己淹死了,老陈一辈子老实本分心地善良,最后死了那娘两都不回来看一眼。”
“前年陈家老两口也上年纪去世了,老两口对小陈满她妈有意见但对小陈满是好的,有次我去他家见着,那养着下蛋的鸡老两口也舍得杀了给小陈满补营养。”
“你瞧瞧,这就是没生儿子的下场,老陈家都绝后了。”
录音来到了关键地方,警员们集中起注意力。
“…村里上下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谁知道是谁先传的。”
露露:“那最开始村里是怎么传的呢?”
“年纪大了,我想想啊,好像是说老庄媳妇去田里干农活,看见几个小屁娃光着屁股,她瞧着不对劲,远远吼了一声,几个小屁孩拎起裤子就跑,就看到还站在原地的小陈满,裤子也是脱到了膝盖,后来就传出来了。”
“那当初性侵陈满的那几个人呢?”
“哎哟,这都过了十几二十年了,谁还记得啊。”
而且因为露露再次用了性侵的字眼,采访者十分不满道:“当时就几个屁娃娃懂什么,你说那么难听安的什么心?想害人家娶不到媳妇断子绝孙啊?你好歹是个女娃,满口污言秽语怎么那么不害臊?”
旁边人见情况不妙连忙插嘴,“应该有王家那儿子,我记得那事传出来后,经常有人问小陈满长大了要不要做王阳媳妇,她点头说要。”
“哦是是是,我也记得,换成其他人她都摇头,就王阳,她乐意点头。”
录音里传来一阵捂嘴发笑的声音。
笑声过后,录音也就结束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卫来再次先发言道:“王家夫妻是村里最早出去务工的一批人,后来在大城市里落稳脚跟后就回来把儿子接走了,关于王阳的信息目前只有一个名字。”
另一个说:“我想问一下,这个暗访者是怎么知道陈满的?因为她的动作比我们还快。”
卫来说:“暗访者做新闻事件跟踪的,陈满的线索是她的一个朋友提供给她的。”
“可以联系到暗访者的朋友吗?或许她知道的信息更多。”
“暗访者说她的朋友不想暴露,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并且能保证她跟案子毫不相关,只是提供线索而已。”
“录音里提到的老庄媳妇就是周华玲吧。”
“是的。”
“那这么说周华玲就是陈满被性侵的目击者,并且将这件事散播出去了,间接导致了陈家家破人亡。”
会议室里再次沉默。
此刻大家心中所想几乎一致——如果这样算,那性侵者怎么算?议论纷纷的村民们怎么算?
“高文彬呢?目前能掌握哪些信息?”卢警官忽然开口。
“高文彬,男,46岁,平江第一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父母早亡,目前单身状态,有过两段婚姻,和第一任妻子有个女儿,第二任妻子病逝,家庭地址…”
“他手机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转账记录,聊天信息,通讯列表,搜索记录都十分干净正常,甚至他常刷的视频号,大多数内容都是跟他作为教师的工作相关。”
“他说他关注过周华玲失踪的事,在他手机里看到了一条相关搜索记录,‘周老太陈满’。”
“那就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梳理一下案件吧。”
4月30日凌晨3:47分,周华玲从家中离开后失踪。
5月1日晚上22:35分,邻居报案。
5月4日凌晨1:47分,周华玲尸体在高文彬家找到,呈自缢状态。
从目前的这些信息看。
1.周华玲是自杀还是他杀尚不能定论。(包括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等)
2.死亡现场无目击证人。(高文彬凌晨1:37分发现尸体报警。)
3.死者行动路线目前不清楚。(疑点:周华玲失踪地点附近片区所有监控里都没有找到周华玲的身影,并且失踪前行为怪异。”
4.不确定周华玲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高文彬家。(周华玲的社会关系单方面与高文彬无交叉,两人无接触。)
5.如果是他杀,高文彬,陈满可纳入犯罪嫌疑人列表。
宁静的夜里,派出所里的电话一直响,不停响,刚挂断又响。
不少记者打电话来问周华玲的案子,不仅如此,门外也蹲守着一堆记者呢。
上级领导的电话紧跟着打进了卢警官的私人手机,“老卢,周华玲尸体找到了是吧,我看网上热度还在飙升,网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造谣搬弄是非的自媒体账号,放任下去社会影响恶劣,赶紧出通告控制舆情。”
“听见了吧,赶紧去办。”挂断电话卢警官说。
警员感叹,“哎,以前办案先查线索,现在办案辟谣先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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