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多云天，空气中泛着雷雨降临之前特有的潮气，黑色人群在墓园里臃肿地挤作一团，宛若碧绿草坪上的褐斑病。

“我们敬爱的友人，橡树区的明珠，诺拉·罗斯，沉睡在主的怀抱，唔，这么个美人儿，真希望沉睡在我的怀抱，咳哼、享受了永远的安息……”

醉醺醺的教区神父颠三倒四地吐着悼词，有人献上花束就走，不多停留一刻，也有人专程而来，就为了在啐上几口口水。朱迪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她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只是远远地望着灰色的石碑，想起罗斯烟灰色的柔顺长发和精明敏锐的眼眸，涌上强烈的不真实感，自那晚以来的记忆很模糊，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感同身受。

她知道这可能是解离性障碍，是大脑自我防卫的机制，她努力地想要取回冰冷残酷的真实感受，可越是这么想，就越无法达成目的。

她在树下迷迷糊糊地打瞌睡，醒来时墓园里恢复了往日的冷清，酗酒的神父也走了，她真希望自己来之前也喝得那么醉。

阿比盖尔失踪半个月了。她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红辣椒俱乐部上班，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房东太太，她在失踪那天下午去退租。朱迪打电话给克拉克姨妈，想知道她有没有回老家，姨妈对此一无所知。

橡树区的摄像头大部分都是摆设，希贝尔只能勉强追踪到她乘车去了别区，没人会在意一个红灯街女郎的去向，跨区调查的申请石沉大海，希贝尔还因此被进一步警告，如果她使用黑客手段强行调查，就会永久撤销警察资格。

刚开始的几天，朱迪每隔十分钟就要打一遍阿比盖尔的电话，呆呆地听着那头的机械音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短消息一条也发不出去。朱迪还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连一根金色的头发丝都找不到。她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

“快下雨了，回家吧。”希贝尔从她身边走过，往罗斯的墓前送上一束花。

家？她还有家么？她不想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出租屋里。为了逃避那种可怕的要把她吞噬的空虚，她力所能及地筹办了罗斯的葬礼，让自己忙活起来。她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还有什么能去的地方。她不想借助酒精、药物、□□一类的东西排解，只因为连那样做的兴致都没有。

“阿比盖尔的动向，我会持续留意的，当然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希贝尔拍了拍朱迪的肩。

“不要再查地狱狭间了，我真的很怕你也出事。”希贝尔已经是她身边唯一剩下的同伴，朱迪不愿想象她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好。”希贝尔答应得很爽快。

两人沉默了一阵，直到寒意逐渐浸透骨髓，希贝尔再度开口。

“你呢，朱迪，你要收手吗？”她轻声问。

朱迪迷惘：“我不知道。”

泰勒太太、罗斯、雪伦，还有生死未卜的阿比盖尔……有了那么多人的前车之鉴，朱迪知道最理智的选择是放弃，否则她很可能会步上罗斯的后尘。

她很小心地不去想伊芙琳。盯着罗斯的坟墓就是为了提醒自己，罗斯的死和伊芙琳脱不了关系，可是朱迪连仇恨的情感机能都无法唤醒。

行尸走肉，就是她如今的写照。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幕笼罩了整个世界，希贝尔早已离去，朱迪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飘荡。

人群中一个女孩吸引了她的目光，灰沉沉的天气里，想不注意到都难，那女孩穿着变色龙酒吧鲜艳的超短裙制服，臀部的变色龙卷尾装饰是标志性特色，一眨眼就消失在人海。这抹亮色仿佛一粒石子投进一潭混浊死水，让浑浑噩噩的朱迪再次迈开步伐。

不知不觉中，朱迪来到门庭冷落的迷迭香事务所前，不需要再顾忌它的主人，她一枪打坏门锁，抬脚踹开了门。

里面还维持着她们离开那一天的模样，没喝完的三杯咖啡摆在茶几上，咖啡渍肯定干涸得难以把杯子洗干净了，桌子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么豪华的办公室，只要有一天不打扫就会滋生污秽，罗斯有一些洁癖和强迫症，会把看不到的角落也清理干净。

朱迪径直在罗斯那张舒适的真皮扶手转椅坐下，腿往桌上一搁，双手枕在脑后，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微摇晃，听着轴承细微的嘎吱声响。想象自己在与罗斯的亡灵对话，她抓狂地让她从桌子椅子上滚下来，不要弄脏她的高级家具。

【你希望我放弃吗？】朱迪问。

【知道什么叫沉没成本吗？】罗斯反问，【这时候放弃才是最愚蠢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别明知故问。】罗斯眯起了狭长的双眸，她的眼睛很有魅力，朱迪不得不承认，她担得起一句美女侦探的名头。唉，她要能成个骷髅侦探该有多好。

【你都来到这里了，那就从这里开始。】

亡灵的幻影消失无踪，朱迪睁开双眼。目标从未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罗斯曾经承接过雪伦的委托，肯定有不少机密情报，从这个角度入手一定能捉到伊芙琳的尾巴。朱迪会好好继承她这笔藏起来的“遗产”。

【找到我，然后我就是你的。】

左手臂的伤口因为阴雨天而隐隐作痛，朱迪摊开手掌，缓缓地握紧成拳。

她拨通电话：“希贝尔，我想最后麻烦你一件事。”

……

“这密码破解起来不难，罗斯所有的机密资料应该都在里面了。”希贝尔调出一个页面，刚想看个仔细，朱迪就捂住电脑屏幕。

“为了你好，拜托别看。”朱迪补充，“所以我说是最后一次麻烦你。”

希贝尔沉默片刻，接受了她的好意，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了。朱迪只觉得松了口气，只要希贝尔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庆幸。

地狱狭间，宛如都市传说一般的暗网，十年之前刚成立的时候，还只是个百无禁忌的论坛，逐渐发展壮大，衍生出了许多地下交易。

黑暗之子就是其中最有名的杀手组织，似乎也把控着网站的运营权限，他们的交易对象中甚至包括政府高官，这些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互相以利益和把柄链接制约，罗斯列举了一些怀疑名单，有联邦警局和榉叶街的金融巨鳄们，个个都是一曝光就要让国家陷入动荡的大人物。

朱迪当初不过是提出了地狱狭间存在的可能性，就遭到毫不留情的放逐，一夕之间从明星探员变成过街老鼠。

罗斯的调查报告写得非常详尽，她中止与雪伦的合约，就是因为她怀疑雪伦借助了不光彩的交易复出。估计她的死亡也是和泰勒太太一样，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黑暗。

朱迪继续顺着线索思考，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意气风发的时光。

既然警方高层和黑暗之子是一伙的，当然不可能把真相公之于众，得找一个替罪羊，把这件案子了结掉，堵住人们的流言。

朱迪、希贝尔都是备选项，但她们都没有受到监视，那么就说明，警方的主要目标是另外一个头号嫌疑犯，人选已经呼之欲出——

找到露西娅。她是一切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