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平稳落地后,迟水速速站直,戴上帷帽,往王爷府后边的巷子绕。待离了王爷府一条街远,她才终于慢下步子,微喘着气。

几日来,迟水都靠着上街采买食材的由头,悄然摸索清楚了王爷府到谢府的路,今日便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小街小巷的捷径来到谢府门前。

不出意料的被谢府的护院拦下,迟水略掀开帷帽,确定两个男子看清后又迅速放下。

“你是何人?”

“?”

原是迟水忘了,次次来谢府,她都是被抬进角门,到三门内才被放出来,也就不能怪护院的人认不出她了。

“可听过暗霜?”

“不曾。你若是来胡闹的,就别怪我们赶人了!”

帷帽下的迟水无语爬上心头,竟又忘了谢廉安夫妇多猜忌,做事又狡猾,约莫是只告知看门的人要眼熟庄子上的大汉,至于隐卫的事,自然是不可能吐露给他们。

也罢,毕竟翻墙是她迟水十分擅长的事。

故而她只糊弄了句“走错了,抱歉”就往谢府侧边走,等他们一个不注意,就一蹬腿跃进了谢府的院子。

凭借着记忆,迟水走到了谢知萂的闺房。

照例又是一阵冷淡和暗自的嘲笑,可迟水还是满脸含笑着送出了前些天给知萂买下的襦裙。

谢知萂让锦珠拉出放在最里头的衣箱,当着迟水的面就把这衣裳揉成一坨,随意地丢在那衣箱里看起来已经很旧的几件衣物上。

坐着的迟水端起一杯茶,慢吞吞地咽下,好似在压制什么难捱的情绪。

“小萂,阿琰可在家?”

“大公子应该在房内。”

谢知萂并未开口,挥手让一个小丫鬟给迟水引路。

“小萂,我记得路。”

“霜姑娘突然入府内来,若是贸然在府内行动,怕是不妥,还是让奴婢给霜姑娘带路通报吧。”

迟水起身,终究是没说一句话而随着那小丫鬟出了门。

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后头谢知萂语气里带了蜜地对锦珠说道:“先前和那几个小官家的女儿碰面,因着我没用上城内新兴的胭脂,被她们狠狠挤兑了一番,今日我们就出门买去,我还不信本姑娘的胭脂能比别人差了不成。”

门口的迟水怂怂肩,和小丫鬟一路无话,到了谢燎琰的院子里,待通报完毕,她才被引了进去。

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端坐在书案前。

听得来人的脚步声,谢燎琰抬头,幽谭般的眸子直勾勾地钉在迟水脸上。

兴许是见萧鸣涧的笑靥见多了,这会对上谢燎琰如此不客气的目光,迟水不由得皱起眉,心底升起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分明几天前城内相遇,他还不是这般。

“霜儿,这么久还没杀了萧鸣涧,如今来找我作甚?”谢燎琰只一斜眼,就喝退了屋内的众人。

“阿琰,你们是否骗了我?我这几月来在王爷府上,总觉得萧鸣涧是个好王爷。”

此话一出,谢燎琰眸子里的戾气更重,语气愈加冷起来:“霜儿,你不信我?不信我也罢了,无非是娶你的日子又要迟了些,少则几月,多则几年,你自行考量。”

迟水看着他良久,嘴唇动了又动,才终于说出:“阿琰,我确乎是爱你,可你不能靠此要挟我。你们谢家曾许诺过我,说是不会滥杀无辜。从前,那些个下三滥的,我杀了便杀了,可禁北王爱他禁州的子民,关护他府上的所有人。这样的人,不该杀。”

萧鸣涧对她说“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庸”,她才明白即使是心上人,她也有拒绝的选择。

书案前的男子将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底升起一股怒气。

忽的,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谢燎琰的怒色渐散,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幽幽说道:“霜儿,你得看看你有没有反抗我们谢家的能力。”

他一手托住腮,一手在书案上敲击,戏谑道:“一则,你若非是忘了我的妹妹,哦,也是你的妹妹小萂;二则,你既早已失了贞洁,除了我又有谁愿意娶你?三则……”

一语未了,谢燎琰却住了口,只盯着迟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响在了迟水的耳中,这个不知何时开始就唯他命是从的女子,此刻从心底生出浓烈的酸涩感,直逼她的鼻尖。

她想不明白,从前那个会对她承诺日后她想做何事皆可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才把手探向她身体的少年,那个说会娶她的少年,居然会拿她最珍视的妹妹和那个给了他的身体来威胁她,这究竟是为何。

“你分明前两天叫我‘阿迟’叫得亲热,为何今日看起来这样薄情?就因着我不愿杀那个皇子吗?就因着我不愿与你爹狼狈为奸吗?”

迟水的语气很平淡,只是说这样一长串的话让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喉咙变得更加难受罢了。

“我不杀萧鸣涧,可我会继续为谢家做事。”迟水迎上谢燎琰的目光,抛出这句话后转身欲离开谢府。

可倏尔,她胸腔一痛一痒,很快痛感就遍布全身,而痒感则移到了脚底、脖颈和腋下。

痛痒交织,渗入五脏六腑,又袭入五官和四肢。就如数不尽碾不清的蚂蚁爬上身体,一边躁动地把肌肤当土壤般乱爬,一边难捱饥饿地把肌肤当食物咬上一口接一口。

迟水瞬时间就身体发软,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下,发出一声巨响,把外头站着的下人都吓得忙到门前问谢燎琰可有受伤。

“你……你竟是……在等……我的蛊毒……”

谢燎琰这会子才站起身来,款步到迟水身旁蹲下。

今日这一见,此刻,谢燎琰才算眼里含了柔情看着她,只是他嘴边的笑意不明。

如同全身力气皆被抽出,迟水不得不认命地瘫在地上,全身瘙痒和疼痛煎熬,她却连最简单的抓挠都做不出。

她大口喘着气,在粗气的间隙里挤出:“阿琰……药……给我药……”

可身旁的男子竟和聋子一般,全然听不见她的呼唤,只自顾自地端详起她来。

“霜儿,你今日这灵蛇髻盘得不错,总算听了我的,插上了好看的钗环……蛊毒啊——现在我们霜儿,应该是又痛,又痒吧?这里痛?还是这里痒?现下,你可还想背叛我谢家?”

谢燎琰一面说,一面摸上迟水的发髻,又轻触她散落的发丝,接着手背往下,蹭过她的脸颊轮廓到下巴,于是又到了脖子,手便停在了再往下的锁骨处,改换为指腹一点一点擦过那微凸出的骨头,随之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不适感狠狠地钻进迟水的心脏,她再也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男人将眉毛蹙起,手指轻拍女子的脸,不耐地说道:“晕了还是死了?”

瞥见迟水的身子还因着痛而不自觉地抽搐,谢燎琰正欲起身去拿解药,可行动却忽然一滞。

而后,乌云散尽般,他的眸子变成了一片清明。

谢燎琰半蹲着愣神,扭头看见仍在地上躺着的迟水。

此时,迟水的嘴唇毫无血色,一眼便可看出她绝对不可能是寻凉快或新鲜而在地上入眠。

谢燎琰虽还未搞清状况,可忧心的情绪已经升到他的五官。

他迅速将迟水抱起,口中大喊:“阿迟!阿迟!你这是怎么了?”

探过了迟水的鼻息,他开始对着门外大吼:“为双!为双!快请郎中!郎中!救阿迟,快救阿迟!”

门外的响应未起,谢燎琰又着急地放稳迟水后,起身欲冲出门去,奈何他一时慌张过头,没走两步就摔到地上。

为双推开门时,瞧见的就是迟水除了颤抖外毫无生息地躺在地上,而他家的公子也匍匐在地上,做出既似往外爬又似想站起的姿态。

他也知事态之严重,但判断出迟水约莫是又犯了什么蛊毒,于是忙丢下一句“公子莫急,为双马上来”,就凭着记忆去翻找公子放药瓶的地方,果真拿到了一个小青瓷瓶,里头装着几颗黑不溜秋的药丸子。

为双忙递给谢燎琰,后者却一副不识得这药的模样,声音发抖着问:“为双,不可乱用药,快去请郎中!”

“公子你莫糊涂,为双没拿错,这就是解药啊。”

依着对为双的信任,谢燎琰尽管眼底满是不安,却还是给迟水喂下了一颗药丸。

谢家蛊毒厉害之处约莫就在于这毒发作起来时要生不得,要死不能,可吃下解药的一瞬间,所有难受都会烟消云散。正因此,才让人愈加离不开这解药。

故药丸滚进迟水体内的顷刻之间,她身子就没了发抖,紧闭在一起的眼睛也松了些,不过还未从昏厥中醒来。

谢燎琰这才长呼出一口气,他便把迟水抱到床上,悉心为她掖好被子。

“为双,你找的药这般靠谱,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学了医术?”

“啊?公子这话是何意?这是公子日常放解药的地方,公子是又吃酒了吗?”

“何解药?阿迟如何了要吃解药?我好像才刚睡醒,酒是没吃,但脑子确实是浆糊一般。”

为双这才敢抬头直视谢燎琰,只见床边坐着的男子即使一袭黑色衣裳,却也压不下他通亮的眸子里发出的那一股明朗。

莫非公子又好转了?

为双心里嘀咕,尽管他眼前的公子不似平日,但他也不敢轻易下定论,想着还是随意糊弄过去逃出这屋子才好。

“是为双口误,为双就不打扰公子和迟姑娘了。”

说罢,他便逃之夭夭。

屋内的人也没多想,转身就盼着床上人快快醒来。

谢燎琰眉眼浸着笑意,伸手轻轻拨开迟水那些散在睫毛上的碎发,又将手掌抚上她的发髻,像触碰某样易碎的珍宝似地摸了摸。

他等待的时间不长,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迟水就迷瞪着眼坐起。

“阿迟,你醒了!现在可还好?这药你带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说话间,迟水怀里就被塞入了那瓶药丸。

意识缓缓回笼,迟水才忆起方才她昏迷前发生的所有。

她扭头,见此时的谢燎琰嘴角上咧着,露出一排白瓷般的牙,还漩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原是惑人心神的一个笑,可迟水的心底却蹭地升起一股火气。

她极快地掀了被子,将随她一道站起的谢燎琰一推,愤怒使她说出的话都染上了颤音:“谢燎琰,对我时冷时热很有趣是吗?”

被推的一踉跄的男子却满脸无辜,眼角耷拉着问道:“阿迟,你在说什么?”

“果然谢家都是演戏的好手。”

一话说完,迟水也不待谢燎琰回话,就甩了他拉上来的手,头也没回地往外头走。后来又变成了跑,出了屋门,回头见谢燎琰仍在追赶,她便借力一蹬腿,从院墙处直接飞了出去,才把谢燎琰抛在身后。

她满面的怒色回到王爷府,避开了一切可能碰上的人,径直往膳房去了。

不一会儿,膳房内就传出了巨大的剁肉声,引得那些不明所以的小厮忙赶来查看情况,生怕是哪个死对头趁王爷不在家而偷摸来把王爷府的墙砸了。

而那边谢府,自迟水逃也似的走后,谢燎琰就呆立在卧房门口,一直望着迟水身影消失的屋檐处。

“公,公子,你在哭吗?”为双在谢燎琰身旁拱着手弯着腰,到底是开口问了句。

“为双,阿迟为何莫名对我发火?我这几日来分明都在睡觉。”

为双被问得一时语塞,这会子他才确信谢燎琰是又恢复成从前。

谢燎琰拿袖子擦了擦两条泪痕,总算怀疑起近日的自己来。

他沉思半晌,对为双说道:“我总觉近来身子怪得很,时常不记事,前后记忆也连不成一片。为双,我是不是该请个郎中来瞧瞧?”

为双听了这话自然是欣喜,毕竟他早想治一治公子这疾,只是他能预想到,这事若是给老爷夫人知道了,他怕是没得好死。

不过,为双仍是直起身笑着回道:“那请公子在家等我,为双速速去请了城中最好的郎中来。”

说毕,为双就迈开腿,小跑着往大门口去了。

路上,他碰见了谢知萂和锦珠两个,请过安后,谢知萂见他着急忙慌的,就问了一嘴这是去作甚。

听罢,谢知萂还未开口,那边就又过来了王氏及一众妾室和丫鬟。

王氏尚未走到他们跟前,就怒道:“王八羔子!给我站住!”

接着,她提起自己的腿就极快地过来,“谁允许你给琰儿找郎中了?你这条小命是不想要了?”

为双被喝住,连忙跪下磕头,口内仍是劝说之语:“夫人,公子近来身体不适,为双只是希望公子能早日好转。”

“你糊涂!琰儿何曾病过?你若是在琰儿面前多嘴,看老爷不打烂你的脸!”

地上的人还抬起头要继续说,站着的已然不许,便命人把地上的拖下去杖责。

长凳和板子已经预备好,为双也被押在长凳上躺着,谢燎琰这会才听到为双的哭嚎而冲出,瞪大着双眼问母亲这是在作甚。

王氏换上一副好母亲的嘴脸,说道:“琰儿,为双最近满口胡言,该打。如若不然,恐带坏了你。”

谢燎琰辩解道:“何来这一说?为双不过看孩儿身子不舒爽而想去请郎中,犯了何罪?”

王氏却厉声道:“琰儿,你瞧,你这不就是被他所欺?娘知道,你不过近来嗜睡,如何是不舒爽?为双这样浪费钱财请郎中,是不良风气。”

对着谢燎琰说完,她又对着不远处的几人道:“继续打。”

那边,为双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不断呼救着:“公子救我!”

谢燎琰见娘亲不可理喻,也就顾不得其他,直接扑到为双身上,替他挨了几下后,举板子的人就不敢再下手。

“琰儿,回来!”

“我不!娘,你不能胡乱打人!”

“琰儿!来人把他拉开!”

闻言,几个小厮迟疑着上前,到底是下手拉开了谢燎琰。

于是,嚎叫声继续,但音量式微,为双渐渐半死不活地昏过去。

王氏没想下死手,原预备喊停,却见谢燎琰不断挣扎,心内火气渐盛,也就住了口。

忽的,谢燎琰不再扭动,反而换了副低沉嗓子说道:“娘,仔细着些,教训教训便完了,别闹出人命。”

王氏见状,轻笑一声,便让打人的几个停下,又替谢燎琰理了理鬓发,说道:“如此,甚好。”

命人把为双抗回床上后,谢燎琰随着王氏去找了谢廉安,其余人皆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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