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父皇的皇兄

迟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王爷府时,天色已几近全黑。

她今日出门时跟云桃打了招呼,估摸着此时虽过了晚饭的时辰,他们也是用过饭了的。

她便想径直回卧房去,一个人待一会儿。

路过萧鸣涧的卧房,屋内竟点起了灯。

迟水停住了脚,忽然就将脚尖转了方向,往萧鸣涧的卧房走去。

她总觉见了萧鸣涧,对他说一说心中的难过,自己心情便可好些。毕竟萧鸣涧的话在过去的小一年里,对她而言都比她独处消化情绪有用。

房门被敲响,迟水问道:“王爷,是你回来了吗?”

不知为何,迟水的手离了这门半响,屋内依旧没什么动静。

迟水疑心是萧鸣涧尚未听清,便又敲得用力了些:“王爷?是你在里面吗?”

几声“咚咚咚”后,迟水将耳朵贴上房门,听得里头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莫非打扰到他睡觉了?

迟水站直身子,往窗子边看了看,确定自己没看错,这屋内是点着灯的。

她顿了顿,越发奇怪萧鸣涧在里头做些什么。

迟水又将耳朵凑近屋子的门,听见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嘴角一扬,站定在原地,待萧鸣涧给她开门。

门极缓极缓地被拉开,满脸通红又耷拉着眼皮子的萧鸣涧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看向迟水。

“阿水……是你啊……”萧鸣涧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原本还想问问迟水来找他有何事,但脚步一软,整个人都往前扑去。

迟水眼快手快,急忙接住了萧鸣涧。

瘫在她肩头的男子身上有极浓的酒香气,没了他的遮挡,迟水始才看清屋内的桌案上摆着好几坛酒和零落的三两个酒杯。

但屋内没旁的人。

迟水轻轻唤了几声:“王爷?”

除了几个“嗯……嗯……”的梦呓般的闷哼外,再无其他回应。

她扭头看萧鸣涧,他的浓而密的睫毛带着湿意,搭在微红的眼眶处,在轻轻地颤动。

迟水知萧鸣涧的酒量向来是极好的,今日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醉成这般夸张模样。

萧鸣涧的身子更加地软,整个人都往迟水身上压。所幸迟水先前在永枫观,是把臂力给练出来了的,因而就算萧鸣涧有比她多了一个头的身量,她咬咬牙,换了个便于走动的姿势,到底是把萧鸣涧给送到了床榻上。

给萧鸣涧拉过被裘盖好,迟水端详了他好一会,才转身去看桌案上的酒。

她一边摇晃那些酒坛子,一边在昏黄的蜡烛光下往坛子里望,发现这桌上约莫六七坛的酒,竟只剩了小半坛了。

迟水又走到床边,双手环胸看着萧鸣涧,心想这家伙不知是陷入了何种情绪里,居然一人喝了如此多的闷酒。

看来今夜是不能找这家伙要宽慰了。

迟水又给萧鸣涧掖结实了被子,正欲转身出门去,结果床上的人忽然又坐起,喊道:“酒呢?本王还要喝!”

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的迟水呼了呼气,过去按住萧鸣涧:“王爷,别喝了,看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快好生歇了吧。”

原本在床上闹腾的男人瞧清楚迟水的脸后,瞬时间便静了下来。但他掀开被裘,离开了迟水的手,又坐到了桌案那,晃过每一个酒坛后,又给自己满上了一小杯。

迟水跟着坐到他身侧,问道:“王爷可吃饭没有?空着肚子喝这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吃过了。”

听萧鸣涧的答语中多了几丝清醒,迟水又问道:“王爷怎的回府上了?朝廷对南边的事有决断没有?”

此话一出,身旁的萧王爷给自己灌酒的动作停滞了好几句话的功夫。

他没将这酒喝下,而是把酒杯放回桌案,转头看着迟水,却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迟水目睹他干涩的眼眶渐渐涌出泪水,连他的神色都蒙上了一层委屈。

嗯?

迟水在心里搓了搓自己的脑袋,她这是说错什么话了?

对找话题没有什么天分的迟水,偏偏说话时又总是在不明不白中直戳他人的痛点。

她这一句对萧鸣涧普通极了的关怀,却正好问到了萧鸣涧今日悲伤如此的缘由。

原就与迟水相关,这会看着近在咫尺的迟水的脸以及她那除了关心再无其他情绪的眸子,醉意正浓的萧鸣涧像个孩子似的,没来由地又掀起一阵憋屈。

迟水眨巴着那双黑色明亮的大眼眸,不再敢直视萧鸣涧,却依旧期待着萧鸣涧的回答。

“他要我同波南国的公主和亲。”

“嗯?”迟水的眸子瞪圆,猛地歪过脑袋,直直地看向萧鸣涧,“他?谁?”

“陛下……我皇兄的父皇。”萧鸣涧用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这句话,他不得不抬起那个小酒杯,给自己的肚子又倒下一杯酒,以此来撑起自己继续谈论这件事的勇气。

迟水呆呆地将目光停在他的脸上。

分明皇帝也是他的父皇,他却用如此疏离的话来形容,可想而知他与皇帝的关系差到了何种地步。

“和亲便能解了南边的战事?你向来记挂百姓的,今日这是,不愿和亲?”迟水很努力地搜刮着安慰的话语,她觉着,提到了萧鸣涧心中一直有的黎民就定能让他看开些。

这话抛出去良久,萧鸣涧才摇摇头:“此次波南国来犯,怕不会轻易就结束了。我和皇兄及众大臣皆劝他早日出兵,可他偏要我去迎娶波南国公主。”

一语罢,萧鸣涧又郁闷地灌下一杯酒。

他还欲续杯,将整个坛子都倾斜了也没再倒出一滴酒来。

萧鸣涧忽然又起了崩溃,将坛子重重放回,却将酒杯丢向一边,眼里蓄起更多泪来。

“我怎能娶一个未曾谋面的公主呢?我分明喜欢的是你,我说过我喜欢的是你。”萧鸣涧滚着泪,扭头看向迟水,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样一句。

触碰到他目光的迟水呼吸猛然一滞,嘴唇翕动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待她终于将字词挑选好,说出的又是惹萧鸣涧的难过汹涌的话:“你……你对我的,你对我的喜欢无碍,你该为百姓着想。”

“和亲只会让我朝显出软弱来,日后只怕会更加被人拿捏。你怎么和他一样,看不清楚呢?”

萧鸣涧吸了吸气,他的脸颊尽湿:“罢了,反正无论我娶多少个公主郡主,你也不会在意。你能不能像喜欢阿琰那样,看看我?”

迟水咬了咬下唇,莫名觉着自己口干得很。她躲避着男子的目光,却偷眼扫了几下他的脸庞,能看出他醉意明显。

萧鸣涧没管迟水的回应与否,自顾自说起更多话来:

“你和他一样不喜欢我。他还厌恶我,或许还有憎恨。他看到我应该就会想到我的母妃吧,应该就又想到那些让他没有面子的谣言。”

“所以十岁之后,他再没看见过我。无论是请安或是用膳,他永远只会回应皇兄他们。”

“皇兄打猎抓回一只兔子,他会笑着摸皇兄的头说很棒。皇弟学会了叫‘父皇’,他会开心地抱着皇弟去看锦鲤。可我在永枫观学会兵法,在禁州收获百姓爱戴,整整十年,竟是一封他的手信都未曾收到过。”

“几乎所有人都跟我说他是个好皇帝,他的确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父皇,却从来不是我的。”

“我原以为他对我除了恶心,便再无其他感情,今日我才知,原来我还可以是他利用的棋子。他既然从来不想看见我,又为何要把我当做可以和亲的二皇子?”

“我拼了命地站在更高的位置,可他却选择将原本仰着的头低下,再也不愿意抬起,只因为我出现在了他的目之所及。”

“所以十岁之后,我想我也要讨厌他。”

萧鸣涧端起一个酒坛子,对着自己的口中晃了几下,有残留的一点酒甩到了他的下颚,混在了满脸的眼泪里。

迟水听完这许多,只觉喉咙是被人掐住似的堵塞。

她将目光投到萧鸣涧的脸上,她眼前的男子不过比她大了两岁,承担的痛苦似乎比她所经历的要重许多。

孩童时,迟水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即使那样的生活到十岁便戛然而止,可她的爹娘对她的好,直至今日,也依然能给她带来些许温暖。她从没想过,爹娘中一人的离去,会带走另一个人对孩子的爱。

犹疑了片刻,迟水还是用袖子贴上了萧鸣涧的脸,替他一点一点拭去泪水。

二人相视,萧鸣涧更加无法自控地涌出泪来。

这是他挤压在心里好多年的话,他从前为了防止酒后乱性说出这些胡话来,曾把自己灌得脾胃出了问题,这才有了如今的酒量。

可他今天实在是忍不住。

朝廷之上,身穿龙袍的男人宣告他的最终决断,惊得朝堂静了好一阵。他当即便站出,表示反对,并把和亲的弊端一一说了,这还是十年来,他难得的同皇帝对话。

但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又一次忽略了他,只说这是他的决定,便让大臣们退朝。

他紧紧掐住自己的肉,才让自己在宫里的表情一切如常。

回了王爷府,借着糊涂的酒劲,他才敢像孩子似的撒泼,把这些话都旁若无人地吐露出来。

悲伤也渐渐打湿了迟水的眸子,她虽无法感同身受,却还是对萧鸣涧泛起了许多可怜。

萧鸣涧脸上的泪擦不净,所幸酒意又携带着困倦席来,他的眼皮子上下打架,一头栽到了桌案上。

“王爷?回床上睡,别着凉了。”迟水推了推萧鸣涧的肩膀,后者却没什么回应。

迟水扶扶额,将自己眼眶内将要涌出的泪揩了,便将萧鸣涧的手臂搭到自己的肩上,要把他扶回床上去。

萧鸣涧又有了些许意识,一碰到床,他就下意识把被裘扯过裹了,整个人缩成一团,都包在被子里。

“鞋子还没脱呢!”

迟水将他脚边的被子掀了,还没待她把萧鸣涧的鞋子扯下,萧鸣涧又把脚一缩,再次盖到了被子底下。

迟水眯了眯眼,又一次将萧鸣涧的鞋子暴露,再狠劲紧抓住他的脚,让他动弹不得,这才把他脚上的一双鞋扯下,随意地丢到了床边。

完毕了这一切,迟水正打算走,却听得被子里传来萧鸣涧闷闷的一句:“母妃,涧儿很想你。”

接着,又是细微的呜咽声。

迟水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坐回床边,扒拉开蒙着萧鸣涧的头的被裘,像母亲安抚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温柔道:“王爷别哭,迟水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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