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阿水,阿水!快醒醒,咱们瞧瞧新娘子去!”
身子被人猛的晃了几晃,梦里含笑的少年顿时破碎得七零八落。
迟水不耐地睁开眼,被日光刺了刺,又紧闭回去。
蹲在床边的云桃见她欲醒未醒,便又推了几下她的身子,语气依旧兴奋地说道:“阿水,醒醒!再不去瞧梨姐姐,她可要出阁了!”
迟水差点把心里那句“梨什么姐姐,别烦我睡觉”破口而出,又忽然意识回还,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才惊坐起来着急忙慌地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梨姐姐的大日子。快些走,梨姐姐在哪?”
见床上的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单穿着里衣就想往外闯,云桃忙拉住她,笑骂道:“好姑娘,还在梦里呢,连衣裳都忘了穿。也不用梳洗了?我倒想看看你这蓬头垢面的去了梨姐姐那,大家如何笑话你呢!”
于是迟水方大梦初醒,急急地梳洗一番后就和云桃去寻素梨。
因着邹家和许家皆觉得素梨既然不是王爷府上的丫鬟,又不是王爷的皇妹,来王爷府上接亲多少有些引人注目。于是便提前租了禁北王爷府与许家之间适中的一个屋子,又加急造了个“邹府”的牌匾子挂上,就将此作为新娘子出门的府邸。
迎亲前几日,邹家三个已经带了少少的包袱暂住进去。
迟水自以为和云桃赶到时尚早,未曾想待嫁娘的屋子里已经团团围了好些王爷府上的丫头,七嘴八舌地说说这个,谈谈那个,每一个丫头都好似新生儿似的,对什么都觉着新奇。
素梨早已沐浴好,端坐在铜镜前,任由那京城里出了名的胭脂铺子的掌柜婆子摆布。
这婆子店铺里的胭脂已然是打出了名气的,后来不知哪家的姑娘出嫁,请了她去做妆点,竟是全府皆赞叹的,她在妆点上的手艺也就随着那胭脂般,同样宣扬起来了。
迟水和云桃好容易才挤过人群,到了众人中间。
铜镜前的人儿面上已经上了厚厚的一层敷粉,单看倒像个面团糊糊似的。不过配上那画得细长微弯的眉和大红色的胭脂,却是恰到好处的美。
平日里常是利落打扮的素梨上了这样柔和的妆后,眼神里也是含了秋波似的温柔。
众丫头都调谑地说:“梨姐姐总算放下了日日里的侠女架子,做起寻常的小姐来。”
人人这样一打趣儿,素梨愈加讪讪地低下头,脸颊上浮起两抹红晕,使那胭脂瞧起来倒是更红了。
“你们这些丫头,把上好的粉都揩下来了!再这般动手动脚,老身我可得赶人了!诶诶,快松了在发髻上的手!哎哎,衣角可都皱起来了!”
素梨作为第一个从王爷府上出门去的,这些原在宫里服侍的丫头们,至多不过瞧过皇妃的册封仪式,而那册封仪式又岂是如何一个女子皆可受得,她们自然也就没多少心思注意。今儿见了素梨从王爷府出去的种种,心思难免活络些。更何况她们与素梨从来就是交好的,更是添了欢喜,也就对素梨身上的所有都充满了好奇。
她们这摸摸,那碰碰的,倒是险些逼疯了那婆子。
只见那婆子左手拦一拦,右手挡一挡,先前帮素梨净面、敷粉、画眉等等,皆是从容自若,这会儿倒忙活出细汗来。
屋子里正闹腾时,“邹府”外也沸天震地地闹了起来。
这是迎亲队伍来了。
萧鸣涧和一众小厮在门口拦了新郎官好一会儿,大家伙笑得够了才放他进了府里。
照例给岳丈和岳母行礼敬茶,新娘子就顶着红盖头缓缓进入正厅。
前些日给素梨备嫁妆时,邹氏夫妻俩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过,这会正厅上还是出现了两对盈满泪的眼眶。
孔妈妈到底是女人,情感充沛外放些,她知自己哭相难免失礼,奈何越克制反而身子越发抖起来,泪水也不住地夺了眼眶,流得满面皆是。
照理应是邹槐作为父亲先说些对这一对新人的嘱托和祝愿,可他紧抿着唇,攥着拳,竟是如何也开不了口。
一旁交椅上的萧鸣涧见此状,正琢磨着是否要开口替邹氏两个说些话,邹槐才终于从泪水中挤出了几句。咬牙艰难地说完后,他连忙用袖子擦去脸庞上的泪。
孔妈妈只单单祝福了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便也再启不了唇。
盖头的掩盖下,素梨无从得知爹娘两个的神态,可也听出他们话语中因落泪而颤抖,不由得也红了眼眶,滚下颗颗泪来。
堂上忽然就只剩了细微的抽泣声,萧鸣涧连忙起身,嘴角噙着笑,先是客气一句,接着便是似逼似嘱托地要许知苇日后定是要对素梨好的,不然他该如何如何找许家算账,接着便是:
“梨丫头,你素来是有主见的,也多有对过日子的追寻。只是婚后无可避免的是柴米油盐,本王曾说与过你:‘无论何时,女子都不该失了自我’,愿你一辈子也不会丢掉本王的这句话。”
一连串的说完这些话,与素梨幼时相伴的种种也在此刻浮上萧鸣涧的心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底萦绕起雾气。
一切礼成,新人拜别。
邹氏夫妻痴痴地望着喜轿远去,脸上的泪渐渐被秋风卷干。
收住了湿意,王爷府上的众人便欢欢喜喜地奔了许家吃酒。
萧鸣涧今日为着避嫌,便只着一件翠蓝素面圆领窄袖短袍,连佩剑和折扇都取了下来,混坐在一众男宾客里,旁人只当他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新郎官一桌一桌的被拉着吃酒,醉意渐渐熏红了他的脸。意识逐渐混沌下,他连忙推脱回了洞房。
许知苇走后,萧鸣涧也摇晃着身子,预备与愉放离去,却被同桌的人们拉着非要定了下次吃酒的日子才被放过。
女宾客的几桌中,人人皆笑颜。
独那迟水眼底兜着呆滞。
菜一样样的上来,人人皆起筷碰杯,独她抓着个筷子似个木头,还是云桃戳了戳她,她适才如梦初醒般,也不看有哪些菜色,只听云桃说“快吃”,便胡乱夹了几筷子塞进嘴里。
要说在这样欢天喜地的光景下,迟水为何凝视着桌子那面的妇人头顶上那根簪子久久不动,原是她仍在回味今日堂上,萧鸣涧所说“女子不该失了自我”。
她忆起还未被谢家把控时,自己虽为流民,日子却总有盼头。
春暖,便能牵着小萂去郊外赏花、摘果子吃;
夏暑,能去河里摸鱼,也能和小萂在河里戏水;
秋爽,不少人登高望远,便能与小萂登山踩落叶,捡些人家落下的餐食吃;
天寒,确乎是最难熬的一个漫长时节,却能和所有人同盼春暖。
可后来沦为谢家棋子,连和自己牵挂之人相见都被附加上条件。如今唯一期盼的,约莫就是与阿琰的拜堂或小萂的顺遂。
但,做阿琰的妻当真是她最想要的吗?
她解答不出。
去年第一次回谢家领命时,谢燎琰醉酒,她一时糊涂失了身。此后相见,他总以“**后便无男人会爱你,可我会”为由,又拉着她行男女之事。
迟水总觉心里不舒服,却也无法拒绝。毕竟那人是她心水的阿琰,毕竟那人是口口声声“天下无人爱你但我会”的阿琰。
今日听萧鸣涧一席话,久违地,逃跑的心思又一次浮现。
迟水灌下满一杯的酒,就见入门处愉放探头探脑的身影。
她便点了几下云桃,示意她愉放似乎在寻她。
云桃抬头望见愉放焦头烂额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噗嗤”笑了声。接着,赶忙又吃下一杯酒,又夹了几块爱吃的肉,才嘟囔着说:“想是王爷吃醉了,要服侍他回去。阿水,你先且吃着,莫待晚了,姑娘家家一个人危险。”
语毕,她起身便走。迟水忙放下筷子,随着她出来:“云丫头,慢些,我与你们一同回去。”
“你好生吃你的酒,急些什么?”
“梨姐姐恐自己离了府,王爷会少了人手,今日便嘱托我在她离了府后,多帮府上做些事。这会儿服侍王爷回去,也是应当的。”
“那我们且快走吧。”
许家门口,石狮子旁立着的萧鸣涧除了面颊微红,哪有一丝醉态?
见到萧鸣涧这般,迟水方才明了为何云桃和愉放那样不徐不疾地往外走,想来应是萧鸣涧的惯用伎俩。
早有小厮停好轿子,萧鸣涧却吩咐将这顶轿子留给孔妈妈和邹槐,打算自个儿走回去。他问过迟水三人,三张嘴皆说想乘着这月色,悠哉回府。
于是,萧鸣涧一行四人,便迈开步子,往王爷府方向走去。
今晚恰好是圆月,高挂在深墨色的夜空,周遭星光点点。
初冬的夜,卷着料峭的风。
街上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口皆挂着橙红色的灯笼照明,与月光杂糅,暖着他们前行的路。
行至闹市处,酒肆和青楼依旧热闹。路两旁响起不绝于耳的喧嚣声。
五年前入谢府,至如今,迟水再也没见过这样热闹的街景。
先前萧鸣涧估摸着追杀迟水的杀手大抵已经去了,便告知迟水可以去街上逛逛,买些下厨需要的蔬果以及自己的物件,可她对皇都城中景的记忆模糊了许多,又恐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于是便推脱从未出过府。
今日乃是第一次。
此刻人声风声交织,她心下忽然升起几分感动,脸上不由得荡漾起笑意。闹市的街景后退,她仍巴巴地把眼睛放在那儿。
“阿水,当心路。”
云桃见她目光依依不舍的,忙提醒道。
萧鸣涧回眸,对着迟水问:“迟姑娘可是看到什么想买或是想吃的?”
迟水摇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终于把头转了回来。
她赶上萧鸣涧,茫然道:“王爷,女子如何才算得上是不失了自我呢?”
身旁的男人低头看她,又仰起头望望圆月,微抿着的唇表明他在思索。
片刻,他轻轻挑眉一笑,被酒浸透过的声音带着温润:
“你说今早本王对梨丫头说的话?姑娘家家在男女之情里要承担的风险比男子要多得多,和一个外人变得亲密无间或许总会有落泪的风险,但本王希望梨丫头无论何时都能同如今一样洒脱,不困顿于男女情爱。”
“本王看来,便是希望世间女子皆有志向,并能挣脱条框的束缚,对他人指点皆置若罔闻地、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抱负。”
“不过,这抱负自然不能是以危害众生为前提。”萧鸣涧玩笑似地加上一句。
迟水专注地听了这大段的话,只觉心灵被闪电击打过一般,有不知哪一块的地方凹陷、跌落,却又慢慢生起新鲜的血肉来填补。
“女子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加上了这句,萧鸣涧垂眸看向迟水,问道:“迟姑娘最欢喜做的,是何事?”
“我?”迟水对上他的眸,她的眼前似乎闪过许多,仗剑走天涯、拥有一家蒸蒸日上的饭馆,或是成为一个普通的女子,可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这些是妄想,便无奈地将思绪回至成为谢燎琰的贤内助。
察觉到身旁人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萧鸣涧语气轻松地说:“迟姑娘做得一手好菜,可有开小饭馆的念头?或是,”他指了指恰好从他们前头欢笑着奔跑过的两个孩童,“日日欢喜,一生随心,也是众生难求了。”
“女子开饭馆,恐也常会遇人刁难。今早听那婆子给梨姐姐妆扮时闲谈,忆起她从前的年华,便感慨那会胭脂铺开业,不少肖小对她冒犯刁难。”
“人在世上,总有磨难。可人们不会因为吃鱼时有被鱼刺卡喉咙的危险而放弃鱼这一道佳肴,迟姑娘,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他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来,继而说道:“迟姑娘日后不妨到我们禁州瞧瞧,禁州有冲锋陷阵的女将士,有能谋善断的女判官,更有数不尽的女掌柜。”
“啊?”迟水将嘴巴张得浑圆,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可不是呢,我初到禁州也着实吃了一惊,那里的女子果真与我朝其它州的女子皆不同。”适才一直在后头听他二人闲谈的云桃这会儿上前,双手搭上迟水的肩,笑着说道。
“王爷怎的没坐轿子?走这一段路,王爷可渴了?我伺候王爷喝茶,桃姐姐和迟姐姐,你们且去歇着吧。”
他们一行人恰好行至禁北王爷府,踏进门,梦丫头就迎了上来。
穿过抄手游廊,迟水先到了厢房,云桃则往后院走。
合上房门,迟水心里倏尔“咯噔”一下,闲聊这一路,竟险些将正事忘了。只是这家伙这样清醒,若真如阿琰所说那样他文武双全,现下该如何近他身?
迟水打开衣箱,果然翻出了自己带进来的包袱。
抽出那身夜行衣,又取出那柄短匕,迟水知晓接下来只需等萧鸣涧酣睡,她便可轻易破窗入了他的卧房,取他性命。
可她却捧着这两样再熟悉不过的物件呆坐在床榻上,丝毫没了从前的干脆利落。
“咚——”打更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人声传入迟水的耳中,她竟就这样怔怔地坐到了三更天。
身着红衣笑得爽朗的谢燎琰忽地闯入迟水的脑袋,她也终于将一日来都混沌的脑袋捋得澄净。
定了定神,她换上那夜行衣,将短匕藏于袖中,卸掉那钗环,重新束起一股高高的发束,蒙了面就从厢房的窗户跳出,三两下就踩着养花的大石坛子蹲到了院墙上,接着,她便半弯着身子沿着院墙疾走。
不出片刻,她便悄然来到了与萧鸣涧卧房相对的后罩房房顶上。
她不确定萧鸣涧是否睡了,因而不敢贸贸然去揭了萧鸣涧的屋瓦,而这儿尽管还隔了个庭院,却也能通过萧鸣涧卧房的窗子望见他的床榻,少了几分被发现的风险。
偏偏她算漏了萧鸣涧素喜关窗睡觉,此时便只能望见屋内灯火尽灭,黑糊糊的一片。
迟水轻身跃到萧鸣涧卧房的房顶上。
她先去房门的位置往下探了探,竟没看到守夜的小厮坐在门前石阶。
心内惊诧很快闪过后,她反而庆幸这萧王爷防备松懈。
她双手捧起一块瓦片,又将它小心地搭在一旁的瓦片上。
迟水侧着头,月光泻进这屋子,她就从这样方块大小的缺口中看见那床上的飞鹤纱帐散着,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个人形。
将被取出的瓦片又仔细地还原后,迟水正欲纵身翻下屋顶,却听得底下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瞳孔猛地一震,身子也顷刻就僵硬起来,不过不一会儿又松弛下来。
依着脚步声去寻,她又提起脚跟到了房门处。
正好底下的脚步声停止,响起了细微的交谈声。
迟水一点一点将头挪出,直至能将底下的人儿收入眼里。
只见原是在大门上值夜的小厮提着灯笼到了门前,犹犹豫豫地踱着步,嘴内还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皆是为难。
正当他摇头摆手的愁眉苦脸之际,大门方向又走来一个灯笼。
这灯笼来得急,走得快,不一会儿就照着两个人影到了这卧房前。
迟水眯起眼,奈何这夜色终究过浓,灯笼昏黄,照不清那后头来的两个的模样。她只能依稀瞅出这两个都是乌黑色衣服穿着的男子,似乎还蒙了面。
未提着灯笼的那个才刚到了卧房门口,便往里头冲,余下二人想拦,却又畏畏缩缩的模样,只由得他推了门就进去了。
屋顶上的女子自然疑惑这男人是何来历,在王爷府竟也敢这般冲撞。随后,她又掀起一块瓦片,俯身将耳朵贴近这屋内,静候着那男子闹出什么水花。
在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底下传来布料的摩擦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陌生的男声:“阿涧,快醒醒!陪孤吃酒!”
上课时老师说过,“你看你多胖/多丑/多脏……这样别人可要讨厌/厌恶/恶心……死你了,但是我不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我可不会像别人一样”是典型的pua话术。文中阿琰对阿水所说,同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素梨之大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