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前

赵繁声午饭过后,连续点燃了三根烟,最终无奈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年榕此刻无处可去,他被丢到了这里,而自己也只能承担起收留他的责任。

周旗与他并肩而坐,同样吸着烟,见赵繁声一直沉默不语,便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他一下,“干嘛呢?还在想那律师的事?”

“不是。”赵繁声吐出一个烟圈,缓缓道,“我突然见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而且接下来还要跟他住在一起。

“啊?谁啊?”周旗一脸暧昧地笑道,“初恋?”

赵繁声直接一个暴扣过去,周旗叫了一声:“说话就说话,打人做什么?”

赵繁声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周旗揉揉头:“不是喜欢的人,那是讨厌的人?”

赵繁声手指轻轻弹动,烟灰随风飘落,他含糊地说:“可能吧。”

周旗上下打量了赵繁声一番,突然摇了摇头:“不对,看你这反应,既不像喜欢的人,也不像讨厌的人,到底是谁啊?”

手中的烟头火光闪烁,映照在赵繁声眼中,仿佛化为了一颗颗跳跃的火星。

不是喜欢的人,也不是讨厌的人,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对他的情感很矛盾,很复杂,说不清,理不断。

*

赵繁声那天回家,摩托车尚未驶入院子,大门便突兀地敞开,年榕与黑豆一前一后欢快地冲了出来。

“哥哥!”

赵繁声停稳摩托车,年榕立刻围着他转个不停。

“那根短短的指针真的指向了6,哥哥你就回来了!”

赵繁声敷衍地点点头。

他把年榕带到屋子里,两人面对面坐着,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开口:“从现在开始,到你恢复正常之前,”虽然他也不知道年榕还能不能恢复正常,“你可以住在这里。”

年榕开心地大叫:“真的吗!”

“就当是念在……”赵繁声有些艰涩地说,“我们曾经毕竟兄弟一场。”

年榕小鸡啄米地点头:“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这期间如果你想离开,我也不会拦你。”

年榕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会的,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住在这里,你不能到处乱跑,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平时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不听话,我会把你丢出去。”

年榕连忙睁大了眼睛:“不要丢我出去!”

“那你复述一遍我刚刚说的话。”

“什么是复述?”

“……就是把我刚才说的话重新说一遍。”

年榕点了点头:“我会不乱跑,乖乖听话。”

赵繁声满意地应了一声。

年榕又问:“那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觉吗?”

赵繁声:……

为什么他总是执着于要和自己一起睡觉?

“不行。”赵繁声果断拒绝,“自己睡或者出去,选一个。”

年榕连忙接话:“我自己睡。”

当晚睡觉时,等眼睛适应了黑暗,赵繁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灯泡,还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把年榕留下了。

他仔细算了算,自己和年榕已经分别五年了。上一次见面时,年榕十八岁,他二十五岁,现如今向年榕二十三岁,他三十岁。

二十五岁的赵繁声应该没有想到三十岁的赵繁声还会和年榕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八岁的年榕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回到桃米村这个老房子的一天。

夜晚的房间很安静,只有老旧风扇工作的声响和不时蚊子飞过的声音。但今天的蚊子有些太多了,赵繁声用手拍了好几次都没能将其赶走,烦闷地起来找花露水,又想起花露水放在客厅里了。

赵繁声只好穿上拖鞋到客厅里找花露水。他一打开门,发现年榕的被子散落在一旁的地上,整个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

“怎么了?”赵繁声打开灯,问道。

年榕从地铺上坐起来,眼角绯红,向他展示自己的后颈:“哥哥,难受。”

白皙的后颈上一片刺目的红,延伸到短袖下看不到的地方,赵繁声心一惊,往四周看了看,什么也没找到。

他这时才想起,家里就一个电风扇,他晚上睡觉时自己给用来放房间里吹了,正屋里没有风扇,倒是有一扇窗子半开着,但夏夜的风带着沉闷的热气,根本无法带来一丝凉爽。

南方夏季三十几度的天,年榕就躺在没有凉风的闷热房子里,像一块蒸笼上的粘糕似的直流汗,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赵繁声花露水也不找了,改去找痱子粉,他让年榕坐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往他身后抹痱子粉。

一边抹一边忍不住责备:“之前哥哥哥哥叫得那么欢,现在难受了怎么一个字都蹦不出来,长痱子好玩吗?”

年榕认真地摇头:“不好玩。”

“别动。”

年榕不动了,他听出赵繁声声音里的怒气,小心翼翼道:“哥哥不要生气。”

“痱子长在你身上,我生什么气?”

“你没有生气吗?”

“没有。”

“哥哥骗人,你的声音好凶。”

“你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想跟我一起睡是因为太热了,我会凶?”

“不是的。”年榕说,“想跟哥哥一起睡,是因为想,不是因为热。”

赵繁声抹痱子粉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以前不见你说话这么好听。”

年榕好奇地扭过头:“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以前……”赵繁声抬起头,与年榕对视,透过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好像看到了他和年榕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年榕是在高考后的一个月被年家认回,那时他已经被渡城的名牌大学录取。被年家找回后,他离开了桃米村,也单方面断了和赵繁声的联系。

赵繁声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五味杂陈。他从小与年榕一同长大,两人虽无血缘,但感情深厚。他没想到,这一别,竟会如此突然,如此决绝。

他努力寻找着理由来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年榕选择回到他真正的家庭,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告诉自己,没有人会选择放弃好日子而去过清贫的生活。

同时,赵繁声也在心里为年榕找了一个不联系他借口——他一定是忘记了他的电话号码。

那时候晚上睡觉,赵繁声总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渡城,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繁华都市,对他来说既陌生又遥远,他也不知道年榕住在何处。赵繁声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可怜,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年榕,他只能等,等年榕的大学开学。

年榕领到高考通知书那天,赵繁声给年榕买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还有一大堆衣服和日用品,他说开学那天要亲自送年榕去学校。

但那时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后来确实离开了桃米村这个小村落,去了繁华的渡城去了年榕的大学,但旅途的风景却只有他一人欣赏。

大学开学那天,赵繁声一大早就到镇上买了最近一班的车票,他坐大巴到县里,再转乘火车前往渡城。

那会儿正好是开学的日子,学生很多,他没能买到坐票,于是就在火车上站了五个小时,带着一大袋子的香肠和零食跟一群拉着行李箱的大学生人挤人。

赵繁声在年榕的学校蹲守了几天才见到他人,那时的年榕戴着一副眼镜,臂弯里抱着一本很厚的书,一副高知分子的模样,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赵繁声来不及感叹自家弟弟外形的优异,年榕就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他,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年榕对身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朝赵繁声走去,语气冷淡地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赵繁声被对方的态度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是来看他的,并问年榕为什么不联系他了。

那时的年榕不像现在只会傻笑,当时,他嘴角轻扬,露出一个让赵繁声看了心凉的冷笑。

“联系你做什么?我已经回到了我真正的家,现在,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是你的弟弟。”

后来赵繁声记得自己手提着的香肠和零食,依旧保持着原封未动的状态,被他小心翼翼地带上了火车。开学高峰期已经过去,他坐到了座位。

硬座比起站票要舒服许多,可赵繁声看着背后繁华都市的景色在窗外一一后退,心情却比来时要沉重得多。

痱子粉覆盖住年榕后颈和背上的红色印记,赵繁声重重地合上盖子。

“以前的你……”

他想说以前的你像是个冷漠无情的小白眼狼,是个好不容易再次见面却还要狠狠往人心上戳刀子的人。但话到舌尖,却又说不出口了。现在的年榕,智力仅相当于几岁孩童,是个连数数都数不清的傻子,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以前的你和现在一样是个笨蛋。”最终,他说。

“才不是!”年榕不服气地反驳,“我很聪明的,我不是笨蛋,是聪明蛋。”

赵繁声没忍住笑了一下,“行,聪明蛋。”

他卷起地上的凉席和被子往房间里走,“聪明蛋过来睡觉。”

年榕眼睛一亮:“我可以和哥哥一起睡了吗?”

当然……不可以。

赵繁声将凉席和被子放到自己的床边铺展好,又将电风扇转了一个角度,这样方便两人都能吹到。

“睡吧。”

尽管不能同床共眠,但能与赵繁声在同一房间内睡觉,已经足够让年榕激动不已。他兴奋地在被窝中翻滚,头却却不小心撞到了床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咚”声。

年榕可怜巴巴地揉脑袋:“哥哥,头疼。”

赵繁声无语地扯扯嘴角:“活该。”

这一晚,赵繁声的独居房间迎来了新的客人。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年榕平稳的呼吸和偶尔的翻身动作,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声音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不适,反而使他更快地进入了梦乡。

房间内,年久失修的墙面斑驳掉皮,却也记录着岁月的痕迹。院子里,黑豆慵懒地摇动着尾巴,不时往外吐吐舌头。而外界的虫鸣蛙叫,则为这乡村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热闹与生机。

月光静静地从窗台洒进房间,映照在两人的睡颜上。一人躺在床上,姿态随意,另一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玩具熊。他们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安详而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深沉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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