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烦意乱，李善不敢过多打扰，匆匆告假就和郭宣禄驱车前往那个神秘之地。

这是将近三个月以来，李善第一次出宫。

他和郭宣禄讲述着自己早年在河口码头打工的故事，眼睛却未曾离开那飘忽的门帘。

郭宣禄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装作困顿，闭目养神，给足了他欣赏车外美景的时间。

就这样一路颠簸，他们在一处山门前下了车。

“常德书院？”

郭宣禄欣慰地点点头：“常德书院始建于七国并立的时代，而后几经搬迁毁禁，由本朝文学大家唐不邪倾尽家财重新建造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李善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简朴的山门背后是蜿蜒曲折的石阶，正所谓“曲径通幽”，云深雾罩之中，一座古庙似的建筑若隐若现，还时不时可见人头攒动。

“大人，那些都是来求学的士人吗？”

“是啊。”

郭宣禄看着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垂眸浅笑。

“那为何他们不曾进去，只是在……”李善踮着脚，眯着眼，瞧得甚是仔细，“在院子里坐着？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何不进去？”

话音未落，不远处几个背着行囊匆匆赶往此地的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位仁兄，不知曹先生的讲会开始了没有？”

说话那人红光满面，大口喘着粗气。李善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回头看着郭宣禄求助。

“钟声还未响，几位上去还来得及。”

“多谢多谢。”

那人连忙拱手感谢，招呼着身后的人往山上去。

李善学着郭宣禄的样子回了一礼，抬头一瞥，那人被汗水打湿的幞头映入眼帘。

“这位公子。”

那人一愣。

“额头上顶着汗容易受风。”

他局促地看着李善递来的草纸，迟迟不肯去接。

李善以为他是嫌这草纸太过腌臜，手不自觉地缩进了衣袖中。他心念微动，想着：这种用草纸垫在幞头下吸汗的法子是被人看不起的，自己想要往高了爬，还是得先舍弃这些习惯才好。

谁料下一秒，那人便将草纸夺了过来，攥在手中向他挥了挥。

“在下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公子的用意，正愁没带汗巾擦汗呢！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晓得自己此举有些唐突，便恭敬地朝李善一拜：“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段海，若今年有幸高中，定会偿还公子的……一纸之恩。”

“不必了不必了。”

李善红着脸，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似的，婉拒了他的好意。

“告诉他吧，不妨事的。”

郭宣禄在他耳边轻语两句，抬手将他推上前去。

得到郭宣禄的肯定，李善这才应道：“在，在下李善，现住在京城。期待和公子见面。”

几人攀谈正欢，远山上的钟声蓦然响起。

段海知道再不上去恐赶不上讲会了，便匆忙告别了李善二人，在伙伴的催促声中隐于山间。

“别愣了，咱们也上去瞧瞧。”

“大人。”李善反抓住郭宣禄的手，又触电般飞快地松开，“要不还是您自己上去吧。我就是一个下贱的奴仆，怎么能和那些士人并肩而立呢？”

郭宣禄甚是不解，都走到山脚下了李善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他也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当即甩下一连串的狠话：“反正像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小太监我见多了。养心殿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趁早回去收拾收拾，三个月的期限一到我就把你送出宫去。”

“别！”

这话李善很是受用。

邓公公彻夜的欺辱和杀人后的惊慌失措如梦魇缠身，早就让他身心俱疲。他再也不想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想让别人瞧得起你，你得先瞧得起自己。”

他收敛了心思，郑重地点点头。

“那还废什么话？走啊，再不走讲会要结束了！”

*

曹东阳离开庙堂久矣，其名却从未与仕途脱节。

李善和郭宣禄隐去身份，同这帮莘莘学子挤在一处听学，可谓是酣畅淋漓。郭宣禄甚至多次叹惋自己小时候不喜欢听四书五经，是因为没遇到一位好老师。

果不其然，待到讲会罢了，还有许多士人恋恋不舍地跟在曹东阳后面求他答疑解惑。这等盛况，令李善羡慕不已。

“你也想过去向他请教？”看着他那副求知若渴的样子，郭宣禄不禁打趣道，“也不知道是谁还没上山就开始打退堂鼓……”

李善梗着脖子，死活不敢承认。

郭宣禄被他逗笑了，一把钳住他的手，穿过重重人群，将他推到曹东阳面前：“曹先生，这儿有一位你曾经的学生想向您请教一二。”

曹东阳顿住脚步，上下打量了李善一番，对他颇为感兴趣：“你瞧着有些面熟，不知在何处听过我讲学？”

“其实，奴……”李善自知说错了话，羞得低下头去，“我算不上您的学生，只是在河口那座渔家私塾偷听过您讲学……”

谁知那曹东阳不怒反笑，温柔地拍了拍李善的肩膀：“那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喜欢听墙根的码头小工，对不对？”

“正是！”

李善激动地攥紧拳头，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了口：“不知您是否愿意为我这个小工答疑解惑呢？”

“来者不拒。”

曹东阳抬手一请，回绝了其他学子，单单将李善请到了屋内。

他打发了书童，为李善斟上一碗香茶，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知皇上近来可好啊？”

“您……”

“我只是不喜官场那些尔虞我诈，又不是耳聋眼盲、不问世事。”

李善这才松了口气，接过茶碗，如实答道：“不太好。”

“他这是自讨苦吃。”曹东阳冷哼一声，抿了口茶，“干什么不好，非要学洋人那套东西改组内阁。且不说那四位肯不肯交权，就说他真的设立了内阁大臣，底下那些官员就能服气吗？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善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除了“洋人”“交权”这几个字眼能听懂外，其他的根本像是在听天书。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迟疑地说道：“先生此言，高深莫测，我……没太听懂。”

“无妨无妨，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就是了。”曹东阳打了个哈哈，话音一转问道，“刚才讲会上我讲的那些听懂了吗？”

“出其不意，反败为胜？”李善颇为沮丧，“您也说了，这是用兵之法，并非是破局之法。曹先生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解决皇上的难处！”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曹东阳不徐不疾地抿了抿茶：“你再想想，上一句是什么？”

“上一句？”

虽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善还是强压住心里的躁动，静下来仔细思考。

“天下之大……”

他紧接住曹东阳的话茬：“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破局之法就藏在其中。”

“真的！”

李善不胜欣喜，反复琢磨这句话：“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就是说，破局需要用奇招。奇招……什么是奇招……”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燃着的线香蹦出几朵火花，头一歪，折在了烟灰里。

曹东阳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嘀咕了一句：“奇，异也。不羣之谓。”

“不羣之谓……”

“不羣……”

李善“腾”的一下子站起来，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光芒：“我知道什么是破局之法了！”他隔着窗子和郭宣禄招招手，推门便往外跑。

“小子！”

曹东阳浅笑着，捋了捋胡子：“以后再来渔家私塾，别躲在墙根底下了。屋子里，有你的位子！”

李善当即折返回来深深一拜：“学生谢过先生。”说罢，欢欢喜喜地朝着郭宣禄的方向扑了过去。

“郭大人，我找到破局之法了！我找到了！”

曹东阳遥遥地看着在云霭之间拉着手，蹦跶着分享喜悦的两人，心里分外轻松，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些年和伙伴们在书院读书考学的日子。

他闭着眼，窝在藤椅上，轻轻摇晃，未曾察觉那笑声渐行渐远。

养心殿内，皇帝听闻郭宣禄和李善二人学成归来，顿时喜形于色，一路小跑着就要出去迎接。跑到门口，他突然察觉自己这样做多少有些掉价，便冷下脸来，背着手往回踱步。

“臣，参见皇上。”

“奴才，参见皇上。”

皇帝屏退左右，故作镇定地说道：“听说你找到了破局之法？”

李善跪在堂下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在任何人看来，四大辅臣就像是一座由铜墙铁壁铸成的城池，难以攻克。殊不知，从孙宏被削权的那一刻起，四大辅臣之间就出现了严重的失衡。”

“西洋数学中认为，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图形。”皇帝叉着手，对李善的论断表示一丝怀疑，“倘若四大辅臣变成三大辅臣，朕想要攻破他们的防线只会更加困难。”

“正因如此，皇上应当把握好时机，以反间计，攻之。”

皇帝心下一惊，反复念叨着“反间计”三个字。

“宣禄，你是怎么想的？”

郭宣禄上前一步，拱手道：“现如今，孙宏表面失势，实则仍在用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干预朝政，从他入手只会掉进四大辅臣的陷阱。陈翰佑刚愎自用，梅庚与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二者更不可能是突破口。唯有周贤……”

皇帝一拳砸在桌上，缓缓起身：“唯有周贤，为了维护四大辅臣的面子，屡次做出牺牲。纵使他再重情义，也绝不会容忍他们得寸进尺了。”

“郭宣禄！”

“臣在！”

“明日早朝，朕要你陪朕演一出大戏。”

昨天，为了减肥，又喝了一大瓶无糖乌龙茶，结果夜里翻腾到快4点才睡着……

困困困，写写写，第一章和第六章均有增补新的片段，请大家批评指正。

另：感谢大家都收藏与点击，我打算一直在晋江写文了。我会尝试在“我想写”和“市场需要”中间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题材，一举签约，定不负我们的期待(ノ^o^)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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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