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罔站在水中,呆呆地望着隐入丛林深处的倩影,暗中思忖道:“不成想世上还有这般泼辣的女孩!”
忽然,咯咯咯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榆罔回头一看,却见阿鸿已经叫人把楼船靠了过来,小鬼头此刻正伏在船舷的围栏上注视着他。
榆罔喊道:“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把绳梯放下来!”
阿鸿边放绳梯,边笑着说道:“姑娘都跑了,你还不去追!”
榆罔一边上船,一边回道:“我只是看她有危险,才出手相救,没想到却是个姑娘,这才生出许多误会!”
阿鸿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是啊!是啊!看她那身打扮,还有那野蛮的手段,谁能看出来是女孩啊,认错了很正常的!”
榆罔说道:“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呢!”
阿鸿摇头晃脑地回道:“做贼心虚呗!”
榆罔明白,阿鸿并不知道思幽的存在,所以才会误会自己,索性也不多做辩解,好在那女孩只是路人,相信时间终会冲淡这个小插曲的。
阿鸿自言自语道:“不知她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风险取那白犀角!”
榆罔回道:“白犀角是上好的药材,能清热凉血、解毒定惊,我想她一定是为了炼药!”
阿鸿突然又悄悄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榆罔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借机占了人家便宜?男子汉要敢作敢当呦!”
榆罔看了阿鸿一眼,吟道:“黄发小儿不识愁,口无遮拦几时休!”说完便扭身进了船舱。
阿鸿在后面撇嘴道:“你自己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我还不是为你好!”
打打闹闹中,楼船已经出了赤水,经由济水河道转向长江,并越过岷山山脉来到巴遂山北麓,驶进了都广之野。
平坦的原野被包围在连绵的群山中,湍水、徐水、济水、减水、渑水、蒲鹳水等河流从周围的大山中发源,争先恐后地汇入了滚滚长江。
数不清的支流交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把这片深山包围中的土地变成了人间乐园。五谷丰盈,在肥沃的泥土中自然生长;凤鸟翔集,在长青的草木间纵情歌唱;九丘起伏,为大地平添柔美曲线;碧草如茵,为田野披上蒙蒙彩装。
在芳华锦簇中,生长着一棵特别引人注目的大树,九条虬龙似的盘根隆出地面,和土石纠缠结成一座高耸的山丘,紫红色的主干直冲云霄,离地面百丈之内都没有任何旁枝。
云天之上,九条桠枝像打开的伞骨,弯延曲折地隐现在青蓝色的密叶间,树冠边缘渐渐和蓝天融为一体,再也看不清界限,只觉得天空就像蓝色的穹顶,而大树则是撑起穹顶的梁柱。
大树的北面是陡峭险峻的岷山山脉,数不清的小瀑布从岩隙间奔泻而下,飞溅的水雾在阳光中映出道道虹霞。
虹光氤氲里,竟然有一座雄伟的城池。
依山势而立的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宫殿、楼阁和亭台,有的建在高耸的磐石上,有的建在突出的山岩上,更有的直接用立柱支撑,建在垂直的岩壁上。
建筑之间由凌空架设的飞廊连接,长桥卧波、复道行空,千回百转、蔚为壮观。
望着难以置信的场景,阿鸿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之前,他曾经以为巫咸便是山海大陆最雄壮的城市,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自己根本不曾想过的奇观,以至于孩子不住地把眼睛揉了又揉,要把眼前的幻境看得更加真切。
“这便是‘都广之野’,那高耸入云的是神树‘建木’,据说顶端的‘人皇宫’里住着大神女娲,那山壁上的城池就是巴族的‘夷城’。”榆罔看着阿鸿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仔细地解释道。
“巴族是不是很厉害?”阿鸿充满仰慕地自语道。
“相传在很久以前,赤水岸边生活着巴氏、樊氏、曋(shen)氏、相氏和郑氏五大氏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五族之间攻伐不断、战争频仍。后来巴氏出了一位杰出的首领,名叫务相,他以高超的本领赢得了其它四族的拥戴,成立了五族同盟,并被尊为‘廪君’。后来同盟在他的带领下日益壮大,人口的增长导致物质变得匮乏,于是廪君带领族人顺着盐水东进,来到这片富饶的土地,并建起了这座雄伟的城市,五族同盟也便是现在巴部族的前身!”榆罔拍了拍阿鸿的肩膀说道。
“我知道,就好像巫族的祖先大巫‘仲咸’一样!不过,巴族人每日与大神住在一处,真的是太幸福了!是不是爬上树就可以看到大神女娲了!”阿鸿天真地问道。
“能攀上神树,接受大神的教诲,是人类一直以来的夙愿,只是实现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毕竟是神树,岂是凡人能够轻易登顶的!”榆罔回道。
“可榆罔哥哥不是拜了‘神农’大神为师吗?”阿鸿不解地问道。
“当年,始祖大神之灵化育为十二创世大神,大神们虽同出一体却又各不相同,是不可一概而论的!”榆罔说道。
“有何不同呢?”阿鸿好奇地问道。
榆罔顿了顿,好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回答道:“我师父生性最是悲悯,他一直生活在世间,对众生的苦难感同身受,曾怜人类少食无餐,遂现世教授稼穑以为饱腹,现又感民众受疾疫摧残,便尝识天下百草以为祛病,我能得遇师父,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并不是所有大神都愿意和人类走的很近!”
“这么说,有些大神对人类并不友好喽!”阿鸿顺着话问道。
“阿鸿,切不可对大神之事口无遮拦!人类只是这世上亿万生命中的一种,在大神面前和其他生命是平等无异的,犯了错误便会遭到惩罚,巫祖便是掌管灾疫和刑罚的大神,但我们面对神罚却只可检讨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苛责于神明!”榆罔严肃地说道。
阿鸿点了点头,回道:“我明白,这便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道理!”
榆罔叹道:“可惜,世间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又有几人呢!”
说话间,楼船顺着九丘之间的低谷沿江东进,很快便临近九嶷山来到了苍梧之野。
榆罔指着前面的山峦说道:“我们马上就转道长江了,再往东走便是苍梧渊和泛林,之后便到了我们的目的地——炎城!”
“然后榆罔哥哥就见到母亲大人了!”阿鸿补充道。
榆罔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自出发以来,他曾无数次设想过这即将到来的会面,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虽然小时候,榆罔做梦都在想象着母亲的样子,然而在梦想就要成真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一声“母亲”又该如何叫出口。
母亲长得什么样子?
我这奇怪的长相她能接受吗?
这些年来她是不是也曾想起过我?
无数的疑问不断在榆罔的内心涌动沉浮,叩打着他年轻的心灵。
阿鸿看着榆罔发呆的样子,疑问道:“榆罔哥哥,你想啥呢?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所以很激动!”
榆罔默默地望着远方,轻轻说道:“阿鸿,等我们到了九泉大泽,先把楼船停靠在附近,我先一个人乔装进城,待探清虚实后,再和大队一起入城,你觉得怎么样?”
阿鸿惊道:“哥哥你自己先进城,岂不是很危险?”
榆罔说道:“不妨事,反正也没人认识我!”
阿鸿说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榆罔说道:“不必了,人多了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阿鸿不服气地说道:“别看我小,没准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榆罔坚定地说道:“这是命令!”
阿鸿见榆罔一改往日宠怜之态,知道此事并无回旋的余地,于是撅着嘴回道:“喏,小人谨遵使节大人之命!”
又过了半个月地时间,使船终于来到了九泉大泽附近,早有人轻摇船橹把船靠到了岸边。
榆罔打扮成一个乞丐的模样,悄悄从船上潜了出来,朝着炎城而去。
这身打扮是他早就设计好的,斜戴一顶破斗笠,正好遮住头顶的尖角和半边脸面,上身穿一件破旧的短衫,裤腿高挽、露着满是泥尘的双腿,光脚而行、手拄一根竹杖,杖芯里隐藏着自己的神兵——赭鞭。
榆罔一路长奔来到炎城,随着人流进入了外城,却在内城前被卫兵拦了下来。
那卫兵斜瞟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嘿嘿嘿,这内城也是你这等样人能进去的吗?”
榆罔反诘道:“帝都为万民之都,我亦为天下之民,为何就不能进去!”
卫兵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啧啧啧,看你这副穷相,没想到竟也能说出这文绉绉的话来!可惜了,上天没给你个好出身!”
榆罔说道:“我只是进城而已,和出身有什么相干!”
卫兵说道:“念你是外乡人不懂规矩,爷就辛苦辛苦教你长点儿见识!这城里住的都是部族元老、各国使节,最不济也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似你这等人,即便放你入城,就不觉得自己有碍观瞻吗!”
榆罔还想反驳,不料那卫兵呵斥道:“去去去,爷没时间再跟你费话,如若再不走开,就别怪我不客气!”
榆罔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好强压怒火,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忽发现在城门边贴着一张榜文,细看之下,不由心中大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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