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花

江南正值梅雨季,第二天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密密麻麻恍若下针一般。黎颂安没有吵醒萧祁,独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出了门。

穗穗见他点头,立刻抓了个暗卫:“你昨晚应该听见了吧,你家主子说了,你们听我家王爷使唤,你听不听?”

被抓的正是千里耳,自然听到了昨晚上两人的对话,慌忙点头,把半枚虎符递给穗穗。

穗穗接过这半个虎符,惊从心起:“这是谁给你的!”

千里耳说:“你先把我领子松开!这虎符是个废的,侯爷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确认过大靖的确没有这样的虎符,况且只有一半,就拿这个来调暗卫!调人手!”

穗穗也自知没理,恶狠狠的为了解气似的瞪了千里耳一眼,转身走了。

他激动的原因也不是因为这暗卫手里的虎符,更是因为这虎符长的似乎和黎颂安手里的那半个是同一个,如果不是黎颂安绝对不会那这些小事来糊弄他,他几乎都要觉得黎颂安从一开始就认识萧祁了。

这又哪来的半枚虎符!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巧合!

他把虎符给黎颂安,原以为黎颂安也能惊上一惊,没曾想这人只是微微睁圆了一双眼睛,再就像是反应上来什么似的,一脸淡然的接受了这半枚虎符。

“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穗穗怒道,“这半枚虎符,分明和你的……”

黎颂安瞥了他一眼,只一眼,穗穗便不敢再继续说话,把原本的话憋了回去。

黎颂安掩面轻咳了两声:“我没有这虎符,你也学会闭嘴。”

穗穗有些气愤的转身跑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不到人影子了。

江南的雨丝细如牛毫,黎颂安裹着素白狐裘立在堤岸上。蓑衣下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撮湿泥——赭红的土色中,几点幽蓝如鬼火闪烁。

“王爷,这儿都搜遍了,确实有点精铁的碎屑,但是要说能弄出个什么东西来,真不行。”

侍从们面面相觑,互相看着黎颂安面若冷霜的表情,试图从这个冰里翘出点什么东西来。

黎颂安望着一眼看不到底的河里:“我知道了。”

他不信什么东西都挖不出来。

黎颂安遣散了一众暗卫,让穗穗去找找贫民窟里有没有知道这些消息的,他自当有重谢。

穗穗却是不乐意:“你自己去呗,你凭啥使唤我?大表兄,我呢一心为你,你呢?你完全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啊!我让你去找找虎符的下落你不去找,让你去查查这半枚虎符哪里来的你不去,既然如此,那就谁都不把谁当回事就好了。”

说完干脆一屁股坐在岸堤旁的石柱子上,随手抄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也不管屁股湿成什么猴腚,翘着二郎腿说:“不干,我不干!”

黎颂安有些无语的斜了他一眼:“那我就自己去一趟,你帮我拦着暗卫,别让他们跟过来。”

穗穗还没等答应,黎颂安早已不见人影。

他思来想去,心里纠结的不行,一咬牙还是去拦了暗卫,等把这些苍蝇杂碎都糊弄过去了,他再去找黎颂安。

雨丝不断,黎颂安紧了紧蓑衣,在一座破庙之前站定了脚。

这破庙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房顶用茅草盖了起来,就是门口脚印倒是多,仔细看看却好似没几个穿鞋的,都是赤脚印。

“阿弥陀佛,可是来歇歇脚?”一位老僧从破庙里走了出来,“想必是贵人来此,这雨下起来没个头,还是进来避一避,等仆从来接也好。”

这老僧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就是眼睛似乎有些奇怪,黎颂安刚想再仔细看看,只听他道:“贫道这眼睛看不见,目不见污秽,自然置身明清处,贵人不必试探。”老僧把他引进门来,黎颂安见到破庙里的景色倏地一愣,有些不忍相信的看清了里面的景色。

被风雪蚀去了的佛像沧桑,悲悯的看着一众瘦弱的像个杆一样的子民,男女老少几乎是齐了活,不大的庙里至少有十几个瘦杆子。

孩子长得头大身子小,被抱在女人的怀里,女人麻木的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背,不大不小的响声好似庙里僧人敲着的木鱼。

他们见到黎颂安,好似饿狼见到了羊,紧紧地盯着黎颂安,好似要把他吃进嘴里,吞进腹中一般。

黎颂安倒是不怕,更多的却是心慌。

他原本以为西北望族已经是举步维艰的境地,却未曾想富饶如江南,竟然也会有这般景象。

老僧叹了口气:“贵人?要是嫌弃这里脏也没法,庙里的蒲团应该是干净的,您实在不行就坐在蒲团上吧。”

黎颂安垂眸敛去几分神色:“不嫌弃,我来只是想找个人。”

老僧呵呵笑了两声:“这庙里的人也有贵人要找的?”

黎颂安点头:“不知哪位是刘三?”

“你找他做什么?”抱着孩子的女人看了过去,又问了一遍,“你找刘三做什么?”

黎颂安对上她的目光,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道:“我听闻刘三之前一直在运漕做船夫,但是沉船后不久就没了音信,我经朋友之言,想来他应该在此处,便来问问。”

“你们还要逼我们到什么程度!逼死我们吗!灭我们的口吗!”女人突然像是发了疯,怀里紧紧抱着孩子,瘦弱的身体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吹倒,像是用了十分的力来嘶吼,“我们活着靠自己本事,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你们一句话,就偏偏教我落得个家破人亡!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把我这条命给你们还不行吗!”

她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把这些话吼出来以后慢慢倒在地上:“我的孩子才三岁,我只求你们放过她……”

黎颂安把她从全是水泥的地上扶起来:“在下并非是你口中说的达官显贵。在下家里经商,曾经受过刘三的恩惠,特地前来报恩。”

女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报恩?”

“正是了。”黎颂安睁着眼说瞎话,“在下原是江南袁氏人,家里历代经商。有一日父亲带着我跨河,却未曾想水流异常湍急,还下起了大暴雨。若非刘氏相助,只怕要栽在河里了,哪有现在的我,还能长大成人。”

女人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刘三是我男人,他前些日子回来疯疯癫癫的,非说自己活不长久了,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去打点,说是只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听他那么说,哪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闭着嘴任由他拿着家里的钱都拿去了,自己还贴了嫁妆。然而……”

女人话及此,眼泪不由自主的宛如庙外雨柱一般不停:“然而那一日,我听到敲门声,我就去开门,门外没有人,我还纳闷,低头一看……低头一看……”

黎颂安拍了两下她的背作以安抚,然而碰到手里的只是一层人皮包着骨头,几乎是一点肉都没有。女人缓了一会儿,又说:“我看到了我男人的膀子,两条胳膊和……和一个舌头!”

女人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气愤,身体忍不住的发抖:“我们家很快就被追杀,他回来后把我们带到了这个破庙里,靠着我出去化缘,勉强能养活他和孩子。”

黎颂安估量着这个身形,怕是要来的饭也只能养活得了他们两个,这个母亲怕是只吃了几口维持自己活着,能继续出去要饭,就算是不错了。

就怕一口也不吃,全给了孩子。

黎颂安叹了口气:“可否带我去看看他?”

女人皱着眉头寻思了许久,久到黎颂安一位她不会带着他去找刘三了,然而最终女人在难民的众目睽睽下叹了口气,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道:“你要答应我,见到刘三以后,就把我女儿带走,带她过好日子,就算是给我们一家报恩了。”

黎颂安点了头,女人不顾难民们的阻拦把黎颂安带到后院,刘三被人砍去两只胳膊,断了舌,气息奄奄躺在茅草铺的“床铺”上。

黎颂安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刘三睁开眼看见黎颂安时,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哇哇”乱叫,扭动着身躯想要离黎颂安远一点。女人刚想解释,黎颂安却一把把他按住:“刘三,你听着,我可不是要杀你的人,我是来替你报仇的。”

在女人和刘三的惊讶下,前者转身把柴门一关,后者瞪着眼,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黎颂安刚想问他问题,奈何如此黎颂安竟然是无法开口问的出来——就算他问出口,刘三也没法回答了。

刘三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呜呜哇哇”的叫着,女人紧接用手开始刨土,从菩萨像后面的土里刨出来一个小盒子。

“这个是很早之前,我家男人把这个给我,让我送到这破庙来,老住持帮忙安顿的。”女人把小盒子递给他,在盒子交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刘三的用意,顿时浑身卸了力,嘴里还不断说着,“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原来你早就知道会出事……原来你……”

她流不出泪来了,怀里紧紧地抱着孩子,好似这个女孩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大人,我们都是些贱民,没有掺和争权争利的本事。”女人开口道,“刘三帮了你一把,这就算是我一个没读过书的愚痴女人也是知道的。你说,这可算的一个恩否?”

黎颂安点头:“自然是算的。”

就算这盒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黎颂安也是要记着他们的恩的。

女人忽然跪下不顾黎颂安的阻拦磕了三个头:“大人,我别无他求,只求你把我孩子带走!我苦命的娃儿是个女娃,若是落到别人手上……我……我不敢想了!大人!您无需管她,只要每日给她口水喝,给她口饭吃,她能活到十六嫁了人,便算还了这个恩了!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的娃儿!”

黎颂安扶着她:“你快快请起,我自然会尽心抚养。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走,看着这孩子长大,不是更好吗?”

女人回头看了刘三一眼,忽然露出少女一般的微笑:“当初拜堂的时候和老天拜过发过誓的,得陪着他到老。”

黎颂安始终放心不下,只听前门叽叽喳喳好似来了人,穗穗从后门纵身一跃翻了进来,冲黎颂安喊:“你还在这干嘛啊!你以我拦得住那暗卫,拦不住除了小侯爷手里以外的人!来了些不知名的死士,追着你来这破庙扫命了!”

女人一听,立刻把孩子塞到黎颂安手里,把人往穗穗那一推。

黎颂安始终放心不下他们,回头相劝时,女人喊道:“您若是觉得对不住我们俩!就让我娃记住我名罢!告诉她,她娘王阿花,她爹刘三,也是为大人物做了贡献死的!不是窝囊废!”

黎颂安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穗穗揪着他的领子就要跑:“快走吧!来不及了!”

他轻功一跃到墙根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王阿花的脸上哪有方才的英勇大义,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黎颂安直至许多年后才读明白。

那是对亲人牵挂的不舍、对死亡的恐惧和抑制自己身而为人自有害怕之本能的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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