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走后，整个秦府算是彻底静了下来。

虽然以前他在的时候，不是读书就是习武，也不怎么和家里人闲聊。

可府里，还总要为着这个少爷张罗忙碌。

现在老爷每日早出晚归，少爷接了要事出门在外。

别苑的萧先生，又是个极省事的，轻易不愿劳动他人。

一时间，这种无甚可忙的状态让秦府上下很难适应。

好在很快这种情况就得到了缓解。

许是临近冬至，又许是手头的事告了一个段落。

秦淮在经过一夜不归的忙碌后，第二天并未急着出门。

倒是早起看了会儿书，用了早膳后便留在房内品茶。

时近中午，竟还罕见地小憩了一觉，醒来后脸色明显红润不少，眼中澄澈光洁，精神奕奕。

这可高兴怀里自年轻起就跟在身边的钟礼！

据他观察，这段日子可算是老爷为官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不只是他们的身份，会随着主人的地位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在多年历练下所成就的独到眼光。

通过近日老爷的操劳繁忙，和少爷频繁入宫当差这两件事，钟礼就知道中州新帝怕是要有新动作了。

而这动作，八成与练兵增兵有关。

还有些什么是与少爷接的那趟差有关，但具体内容他猜不出来。

秦淮用过两杯茶后，交代底下人不用跟着，自己则只身往别苑的方向而来。

彼时，萧路正在房中练字，大门洞开，任由寒风裹挟着冷灌进来。

这样的空气使他舒心，反而不觉得冷。

他整个人本就如一团轻雾薄云，哪怕这些日子在秦府，浓重的人情味儿多少改变了些许。

但四下无人的时候，萧路依然是最初的样子。

似风荷袅袅，又似灯蕊寂寂。

秦淮走进别苑，先在门口站定，很是客气地向里询问道：“秦某来拜先生，不知能否入内一叙？”

“秦将军客气了，请进。”萧路的声音依旧是淡的。

因着距离的缘故，更添了些晨钟暮鼓之感。

秦淮进入房内，萧路也从桌案前转出 ，两人坐在靠近门口的桌边。

“原本早该来拜访先生，为先生辛苦教导犬子道谢。只因近日俗务缠身，不得已拖到现在，当真失礼。”

还是秦淮先开的口。

“将军无须客套，萧某既然决意入府为师，自当竭尽所能。”萧路略略带了些笑意。

这笑点燃了他的面容。

虽只有微光，却也让秦淮感觉到了亲近。

“这秦某自然是放心的。”

秦淮笃定地说道。他从头到尾没问过一句秦川的学业。

更没打听萧路是如何教导，这除了信任显然更需要魄力。

“将军既如此信得过我，那今后是否能免了这些礼仪拘束。”

萧路的询问波澜无惊，可在秦淮听来已是无比的难得。

他呵呵一笑道：“先生豁达不羁，所言极是。”

“将军当真快人快语。”萧路又笑了，那笑容让秦淮不由有些心驰神往。

随着笑容清晰起来的，还有萧路这整个人的样子。

秦淮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只觉其眉眼有着颇为凌厉的弧度。

额前一隅苍凉悲悯之色，宛如佛像上的白毫。

面颊的线条让人很舒服，一路向下收拢至下巴处，是清瘦的模样。

面容虽是笑着，却无悲喜变换，单纯得好似月光迷蒙。

“今日唐突前来无甚准备，明日我请先生饮酒赏月如何？”

秦淮自知擅自评价他人样貌乃是失态，赶紧调整了话头，说明来意。

“如此盛情实难辜负，明日傍晚我自备好茶水以待。”

萧路口中应着，但心下也是惊异。

自己竟然会如此爽快的同意，这在以前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翌日，秦淮先忙了点手头上的事，又让钟廉吩咐厨上备了酒菜。

待到日薄西山之时，他自己拿了一坛上好竹叶青并好些点心，就去了别苑。

进门时正看到萧路和小松在院里玩闹，小松巴在萧路背上要够高处的竹叶。

后者拖住小童的□□和腿转着圈逗弄，一阵阵铃铛般的笑声传来，驱散了院中沉重的严寒。

两人见秦淮站在回廊处看着他们，便停下了动作。

小松从萧路背上跳下来向秦淮跑去，孩子的笑脸登时出现在眼前。

“秦叔叔好！”略有沙哑的童音伴着停不下来地笑，引得秦淮俯下身来。

拿出藏在身后的点心道：“喏，这是给你带的。”

“太好啦，谢谢秦叔叔！”小松一把接过捧在怀里，反身跑向萧路，嚷嚷着：

“先生快看，秦叔叔给我带点心啦！”

萧路乐得直摇头。

“给你是给你了，但不许多吃啊！别过会儿又是牙疼又是肚子疼的。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小松急忙忙做了个鬼脸，接着一溜烟跑回秦淮身边。

拉起他的手往屋里拽，边拽边说：“秦叔叔！快，快！进来坐！”

秦淮乐呵呵地任由他牵着，走进屋里坐下，萧路洗了手也做到桌前。

本以为小松会出去继续玩，或者回到自己房里拆点心。

不料这孩子径自搬了个凳子，放到了秦淮和萧路中间。

而后抱过点心爬上凳子坐好，末了还感叹一句。

“哎呦，可累死我了！”引得两个大人忍俊不禁。

他双手配合着拆起包装，动作有些笨拙表情却十分专注，连扯带拉的不一会儿就拆开了。

小松搓了搓手，这个动作让秦淮想到了秦川。

只听他如数家珍般地一个个报起名称。

“这是枣花酥，这是牛舌饼，这是豆沙酥，这是杏仁饼，还有这个是什么？”

他拿起块上面印着红章的圆圆点心问。

“这个是冰糖山楂。”秦淮笑着作答。

小松数完了点心，便将一块枣花酥递给秦淮，说“秦叔叔先请。”

接着，拿了块杏仁饼冲着萧路，“先生再请。”

两人俱含笑接过，还未入口就听见小松的笑声。

“嘿嘿嘿！那剩下的这些都是小松我一个人的啦！”

随即收起点心，跑到一边看着他们乐。

两个大人被孩童的纯真打动，相视一笑吃下了手里的点心。

随后萧路说：“离晚膳还有些时日，不如先一起品茶如何？”

“甚好。”秦淮回道，跟着走到窗下。

只见那儿摆着一张小桌并两把小凳，桌上放着煮茶用的一应用具和一把陶壶。

萧路请秦淮坐下，发了小炉将陶壶放上。

等水渐渐沸腾，直至鼓出鱼眼大小的泡时，便从桌边的陶罐中取了茶叶投入进去。

又静待了片刻，才将壶移开放到茶台上。

整个过程中，他没说过一句话。

只是专心致志地，任由手在茶具间来来去去，像一场无人欣赏的相逢与告别。

茶香开始散出来了。

萧路从右手边的小竹筐里，拿出一颗枣子。

打开壶盖，如蜻蜓点水般将其轻轻掷了下去。

霎时间伴着袅袅升起的白雾，红枣的甜香融合着仙芽的醇厚，钻进了秦淮的鼻子。

“这白牡丹茶，果然适合隆冬腊月的天气。”

秦淮不禁感叹道，连自己都不知今日为何如此莽撞，藏不住话。

萧路浅浅地漾开一个笑，并不言语，而是将茶缓缓倒入陶杯中。

接着轻盈起身，右手持杯左手虚扶，把杯子慢慢放到秦淮面前。

最后以一个伸掌礼作结。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似白驹过隙。

仿佛被拨弄的不是茶具，而是无声的岁月和时光。

秦淮迷失在萧路的从容优逸中，竟不觉有些失神直到飘出的热气熏着了眼，才想起点头以示回礼。

他像捧着什么宝贝般，端起茶杯细品。

茶叶本身并不算名贵，但胜在与红枣的味道融合得恰到好处，入口回甘、再嗅馨甜。

香气飘散于唇齿之间，茶香流连在鼻端眼前，果然相得益彰、自有妙处。

“先生这茶暖胃暖身，冬日一品正得妙趣！”秦淮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转动着杯身。

萧路仍是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笑比方才深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碧霞的缘故。

他修长的手指飞舞在碗盏间，而天生的白皙又与其自身的清冷，交融出一段天然风流的文人格调。

加之这身竹青色的外罩跟随着手臂一起一伏、一展一落，如粼粼波光在桌上，肆意地摇曳流淌。

秦淮觉得心里安闲又适宜，腹中是温热如酥的春雨，浇灌在干涸的土地上。

这一刻，仿佛连时间都凝驻在了此地，尘世间的种种喧嚣，都被隔绝在自己与萧路之外。

仿若一层无形的屏障——外面是操劳无度的家事国事，而里面只有闲坐饮茶的两人。

他的思绪也停了下来，贪婪地留恋着这片难得的静谧。

半晌，门外传来孩童跑动的声音，细听之下还掺杂着成人的脚步响。

萧路心知已到晚膳时间，便起身与秦淮一同回了别苑的正堂。

谁知小松早早就到了，坐在先前搬好的凳子上，边晃着腿边眼巴巴地看着菜肴上桌。

那份冒着热气的糖醋虾球放的离他最近，香味儿正一个劲儿地往小松鼻子里钻。

还有不远处的一碗杏仁豆腐，莹白丰润、煞是喜人。

“哟，你倒先上桌了！还以为有了那些点心，你早吃饱了呢！”

萧路才刚转出，一眼就瞅见了桌子前面的小松。

“我来陪陪你和秦叔叔，怕你们用膳时太过无趣！”

小松故作正经地说着，转头冲两人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萧路和秦淮均以手点指，看得出谁都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大人儿”没办法。

众人就座后，秦淮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酒，分别给萧路和自己满上，端起杯道：

“虽答应先生要免了这些礼节客套，可这第一杯还是要谢先生对犬子的教导之恩！”

萧路跟着一起举杯，并没有推辞的意思，颔首略略示意后就陪着秦淮一饮而尽。

秦淮再要倒酒时，却被小松一把拦住道：“秦叔叔今日带了点心给小松，自该小松来给秦叔叔斟酒。”

秦淮忙笑着松开手，任小松捧着酒坛摆弄。

不料这小家伙的动作竟似模似样，仅仅费了些许周折，就将一杯酒倒得又稳又满。

旋即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只说了句“劳烦秦叔叔稍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内室。

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了出来，胸前还用手护着什么。

等走到切近，两个大人才勉强看清，这孩子是倒了满满一杯茶。

小松将茶杯放好，用桌上的巾子擦过手后，郑重其事地道：

“忘了提前准备，是小松礼数不周，还望秦叔叔莫怪！”那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引得秦淮连连发笑。

说完，小松小心翼翼地举起茶杯，看了看萧路又看了看秦淮。

“这杯茶小松敬秦叔叔！谢谢秦叔叔让我家先生来这里教书，也谢谢秦叔叔来和我家先生品茶、用饭……”

秦淮被他后面的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小松却自顾自地继续着。

“从前先生都是一个人，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只有小松在的时候才开心些。”

“现在有了秦叔叔和哥哥，我家先生明显比以前开心多了！所以小松要谢谢秦叔叔！”

萧路被童言无忌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忍心发作，只得嗔怪道：

“小松，这般话多！看来是点心不够甜，没粘上你的嘴巴！”

可小松仍是一脸庄重严正，毫无玩闹之心。

捧着杯子拜了秦淮一拜，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茶一口喝尽。

估计茶水入喉时还有些烫，边喝还边发出“嘶嘶”地声音。

“叔叔啊，希望你和你家先生，永远都开开心心的。”

秦淮很是动容，端起酒杯仰头而尽。

席间多了孩子的欢声笑语，两个成人之间的确少了许多沉闷。

秦淮自愧混迹官场太久，虽是一代将军出身，也难免沾染些污秽习气。

所以在面对萧路时，他总有些自惭形秽。

而萧路虽对秦淮青眼有加，可离群索居多年。

清高孤傲下的生疏笨拙，还是让其压抑着那颗被逐渐点燃的凡心，刻意与之保持着距离。

多亏有小松在，这孩子凭着自己的热情和聪慧。

巧妙地化解了，横亘在两人间的尴尬，桌上的气氛眼看着就热闹了起来。

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残席早已撤下，换上了新的点心和茶水。

秦淮和萧路只觉心下畅快、逸兴神飞，不禁多饮了几杯。

虽不至酒醉，却也都添了微醺之意。

看着趴在桌角渐渐没了精神的小松，萧路拿过件斗篷为其披上，只等他睡熟后再抱回房里。

否则现在让他走，这小家伙又得强打精神说不困了。

不一会儿，小松那还勉强能张合的眼皮，便彻底抬不起来了。

一只细窄的手抚上了孩子的头顶，不知是月色幽幽还是薄醉的缘故，萧路的眼神很温和。

如木槿舒展开白色的花瓣，开出朵朵细腻的柔情。

“这孩子……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我知道，他这都是为我……”

秦淮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小松身上。

他总觉得，看着小松就像看着萧路的曾经。

“这孩子真是心地纯善、聪敏可爱，只是心思太重、思虑过深，若长此下去，怕是会误了他。”

“这正是让我为难的地方……”萧路叹了口气，恍若灵山上扰动的雾气。

“当年，我从人牙子那儿把他买回来，原本是想帮忙找到本家，可无奈他被人拐走的时候年纪太小，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想起与爹娘、家乡有关的半分，我就只好把他带在身边。”

同样的叹息从秦淮处传来，像是某种悲伤的回音，彻底笼住了屋内的空气。

都说中州治下民生回稳，可在看不见的角落，每日还不知要上演多少出这样的人间惨剧？

贫困、疾病、天灾、**无一不是推波助澜的手。

把那些没了父母的孩子，和失了孩子的父母，攥在掌心里反复揉搓按压，直至碎成渣滓。

以往出行，碰见有人卖儿卖女，自己都会慷慨解囊。

但看着他们千恩万谢的样子，秦淮却实在不知，那些钱又够他们挺过几时？

“我虽能给他温饱，也能教他读书识字，可由于自身的性格已经养成，再怎么努力改变都会给他带去不好的影响。”

“他小小年纪，属于孩童的欢乐却屈指可数，他其实已经尽可能在我面前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了，可我能感觉得到，他那种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像总有心事压在那儿似的，问他也不说，问急了只说跟着我就什么都好……”

萧路的手始终抚在小松头上，此刻正轻轻地摩挲着孩子的眉心。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将军能答应。”他犹豫片刻，抬眼看向秦淮，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庄重。

“先生不必说了！秦川是您的弟子，理应为师分忧！”

“何况，不是我自夸，那孩子性子活泼开朗，做事又细心周到，最适合为小松开蒙！”

秦淮不等萧路说出来，心下就已经了然。

萧路眼神里有着难以掩藏的波澜，他执礼拜过秦淮道：“萧路，多谢秦将军了！”

那株温柔而孤独的白色木槿，拂动在晚风里，第一次发出了觅得知音的感叹。

秦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将小松抱进怀里，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把他放回到自己床上。

萧路还缴了手巾为小松擦掉嘴边的汤汁残渣，又一并擦过脸和手。

秦淮看看天色，就此向萧路告辞。

看着那离去的背影，萧路笑了。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信错人……

竹林风——

神山杂诗 （元）许有壬

窗扉九夏镇长开，一榻无尘地有苔。

怪底山禽栖不稳，竹林风雨送凉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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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竹林风 别苑邀约，淮路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