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别苑,秦淮一路走回卧房。
短暂遗忘的心事,在酒意散去后又重新长出枝丫。
“不知陛下那边怎么样了?前去寻找陈家后人可还顺利?”他合衣坐在床边,喃喃自语着。
期待与忐忑,一点儿也不比华英山上的几人少。
这段时间以来,秦淮的劳累可说是前所未有。
自接到旨意要拟定扩充军备的计划,以及规划骑兵军队建设以来。
他每一天,几乎都是在两难的悬崖边行走。
生怕自己稍一意气用事,或于细微处设想不到,就会将整个中州拖入无尽深渊。
关于军队训练,秦淮其实并不发愁。
现有兵士在他的管理下,一直纪律严明。
哪怕鲜有作战任务,也未有一日松懈过操练。
这无疑是为将来招募新兵作战,保存下了充足的有生力量。
骑兵建设要从养马一关开始,他亦是考虑周全。
自会派手下识马之人,跟着朝廷前去边境贸易,同时学习当地饲马经验。
有人、有马,才称得上是一支合格的骑兵队伍。
但以上种种,皆被一个叫“钱”字的东西给难住了。
不管秦淮如何推算,又削减下多少开支。
以目前国库收入来看,依然是捉襟见肘、不容客观。
毕竟,养马是很费钱的。
而养活一支能够长途奔袭的骑兵队,更是耗资巨万,绝对不容小觑。
若要有钱,就得想法子捞,这是秦淮目前最不愿看到的。
一统天下本该为万民福泽,倘或为此让百姓背上苛捐杂税,难免会民心生变。
朝野内外更会议论陛下,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在这样纷乱沉重的思绪里,秦淮倚着床边默默睡着了。
他真的太累了。
就好像在比一场,赢不了也输不起的武。
只能彼此僵持着,靠一口气硬撑。
他多希望那个人的到来,能助中州解此困局……
或许是思虑太过,又或许是晚来天寒。
第二天一睁开眼,秦淮便觉浑身滚烫,如火做烧。
心中大呼不妙!
正值军中忙碌之际,自己却染病卧床,这如何使得?
随即勉强支起身体,想要佯装无事。
可脚下脱力的虚浮和头上盘旋的金星,都使他不得不重新坐回榻上。
耳鸣似拉扯着的尖厉琴音,崩得秦淮眼冒白光。
慌忙寻找支撑之时,一把打翻了床边小凳。
房内不正常的响动,惊着了在外侍候的钟礼。
他急忙忙进屋,见自家老爷正手扶床沿,大口喘着粗气,面泛潮红之色。
“老爷,奴才这就给您请大夫去!”他快步赶到秦淮身前,将人扶回床上。
“不、不用麻烦大夫来一趟了……这是热症,多喝些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秦淮慢慢撑起上半身,想尽可能显得平常些,但终究事与愿违、有气无力。
“老爷,这……”钟礼面上尽是担忧之色,连胡子都颤动起来。
他思索着言语,还想再劝说两句。
“习武之人哪这么娇贵!没事儿,你放心就成!”秦淮却连连摆手,很是坚持。
见劝不动,钟礼只好作罢。
移了换好滚水的壶,又拢上了汤婆子,让自家老爷好生卧床休息。
他自己则返身出去,嘱咐下面人备好车马,万一有个不妥,可随时去请大夫。
还叮嘱众人莫要惊动老爷,接着派人去厨房告知膳食以清粥小菜为主。
忙完这一大圈儿,钟礼背后已起了层细密的汗。
可他仍不放心,与钟廉两人轮流守在秦淮卧房外,寸步不离。
今日天气,带着要下雪的样子。
每逢这种时候,萧路心情总会莫名好些。
他喜欢看雪,更喜欢等雪——
于他而言,世间事总是将到未到时才最美。
期待不会被打破,好奇心一直旺盛。
或许终究会落空,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一次,照样能这般全情投入、无所保留。
眼看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直等到天渐渐暗下去。
终于在完全黑透以前,零零星星的雪花自天空飘落下来。
纷纷扬扬、泼泼洒洒,好不惬意安闲。
小松当然是最高兴的,一圈圈儿跑着去接落下的银栗。
就算小鼻子冻成了红山楂,还是不愿进屋。
只一味追着漫天寒英,像极了堆在院中的白胖雪人儿。
萧路坐在廊下看着他,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孩子与天上没有来处的雪,是多么相似啊?
晶莹一缕,飘进自己生命里,那么柔弱稚嫩。
让自己想要用尽全力去呵护,却不知哪种方式才是好的。
幸而,将来有秦川和自己一起教导小松。
思绪行到这儿萧路才想起,今日秦淮并未来别苑,但也没听对方有出门的消息。
若是闲居无事,这样的天气,以秦淮为人怎可错过呢?
正思量着,小松忽然跑到身边,焦急道:“对啦!一下雪,秦叔叔的病是不是就更难好了?”
“你说什么?谁生病了?”萧路依稀听到个“秦”字,似乎并不确定。
“秦叔叔啊!晌午我跑出去玩儿,正好碰见礼伯伯,他跟我说秦叔叔生病了。”
“还让我告诉你一声,秦叔叔今日不能来别苑饮酒品茶了。”
小松回想着,一下子变了表情:“我回来的时候没说吗?”
萧路认真看着孩童眼睛,摇摇头道:“没有。”
小松很是懊恼地拍了自己几下,连连说着“对不起”,看样子都快急哭了。
萧路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摸着头问:“你想去看看秦叔叔吗?”
“想!”小松回答得斩钉截铁。
“秦叔叔对小松那么好,先生又和秦叔叔聊得来,我们应该去!”
萧路拉过小松的手,轻声叮嘱:“那一会儿到了秦叔叔那儿,你可不许调皮,知道吗?”
这还是自来到秦府后,萧路第一次主动到别处去。
以前的他几乎闭门不出,除了买些日常所需或送送秦川,其余时间皆呆在别苑。
他过惯了离群索居的日子,从没想过改变,即使到了将军府也一样。
可经过昨夜长谈,萧路发觉自己变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向往起外面世界。
开始渴望倾诉,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这个由幽微处走来的清影,终于落地成了凡人,学着长出一颗凡心。
看到萧路领着小松走来,钟廉快步迎了上去。
还未走近,就听对方询问:“我们想看望一下将军,不知是否打扰?”
钟廉颇有些为难。
拒绝吧怕怠慢秦府先生,同意吧又恐扰了老爷休息。
正犹豫间,房内传来秦淮的声音。
“钟廉,请萧先生和小松进来吧。”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条不算大的缝儿。
一个小小身影从外面钻了进来,正是小松。
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秦淮半坐在床上,便摸了摸手问:“秦叔叔,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不信你试试。”秦淮说着低下头。
孩子的手,一只放在秦淮额上,一只放在自己额上,感觉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像真没那么热了。”
接着,转头对萧路道:“先生,秦叔叔好起来啦!”
“多谢先生特意前来,我不能起身相迎真是失礼。”秦淮虽努力笑着,却难掩憔悴之色。
散在手边的公文,拆穿了他并未安心休息的事实。
萧路看着眼下这番情形,开口劝道:“公事繁忙,但将军还是该以身体为重。”
秦淮出于习惯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当日约法三章,说好不提朝堂之事,如今岂能为此破例?
萧路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内心当即挣扎起来。
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挣破那鲜血铸就的枷锁。
可他始终没能跨出这一步,只好转头向小松说。
“你和廉伯伯一起去厨房看看,给秦叔叔端些吃的回来,好不好?”
看着小松满口答应着跑开,秦淮收拾起散落在床榻上的公文,有些不好意思问。
“先生能否帮忙,将这些放到那边书桌上?”
萧路接过秦淮手里东西,走到书案前。
谁知,这儿的凌乱程度,比榻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页页叠放的生宣、一团团揉皱的纸张。
一本本摊开还未写完的奏折、还有横七竖八胡乱搁着毛笔……
这一切无不昭示着,坐在桌前的这个人,是有多么为难。
略略迟疑后,萧路将手里文件先放在一边。
然后把笔挂回笔架,纸张也一页页叠放好,再将展开的奏折收起来。
不管有心还是无心,他还是瞥见了上面零星的几句话。
“若为此动摇百姓生计,实为舍本以逐末”
“当前预算仍可缩减,但不宜因此削减军人用度”
“以民养军之策,现阶段切不可行”
“果然,近些日子他都是为了这些奔波。”萧路心里想着。
他人虽不太出门,可外面的事并非全然不知。
中州几个动作下来,就是要扩编军队以备来日。
路数也和以往朝代很像,这些都在自己料想之内。
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中州朝廷的确看重他们的子民。
奏折上的每一句,和他们皇帝外出寻人的决定,归根结底都是不想与百姓争利。
这样想着,心下枷锁又松动了几分。
可越是动摇挣扎,就越是让他想起,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血腥与屠杀。
对自身的厌恶亦随之攀升,几乎快要将他吞没。
萧路扶着书案,堪堪撑住自己。
他又一次看见萧家历代先祖亡魂,从心里那处裂缝钻出来,絮絮诉说着当年惨烈。
他在心中呐喊、嘶吼,想要说出真实的想法、想得到他们的认可、想让他们安息。
可他们每一个都面目模糊,唯有眼眶中流淌的鲜血清晰可见。
甚至,还能闻到浓重的铁锈味道。
就在萧路将要被心魔击溃时,背后出现的一双手,用力撑住了他。
“先生?萧先生?”关切的询问像一阵引魂铃,把对方从那片焦土唤了回来。
萧路转头看去,是秦淮披衣来到自己身前,脸上尽是关切的忧虑。
“我没事,刚才稍微有点头晕。”他竭力掩饰着,可发白的脸色和额间的汗珠,还是让谎言不攻自破。
好在秦淮并没有多问,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侧。
倒是取了饭食回来的小松看到,隔着老远就喊。
“秦叔叔,您快回床上躺着!先生说在病好以前,是不能下地哒!”
萧路这才想起对方的病,有些歉疚地想要过去扶他。
秦淮笑着摆摆手,自己走回床榻边,小松也提着食盒跑了进来。
后面跟着钟礼钟廉,两大一小三个人将晚膳摆出来。
床边小凳上是一份清粥小菜,靠近床的圆桌上是萧路和小松吃食。
“小松,这是怎么回事?”萧路看了一眼问。
“先生和我都还没吃饭呢,不如就一起吧!”孩童仰着脸说。
“胡闹!你何时这般不知礼数了?”萧路语气稍微重了些,刚出口就后悔了。
“是我们两个提议的!厨房管事儿的看小松懂事,就特别加了两个菜给他,萧先生莫怪!”一旁的钟礼连忙解释。
这场小小闹剧,最终也化解在了秦淮的笑声里。
三人又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之后小松便安静守在床榻边,时不时端茶送水。
萧路拿出随身竹笛吹奏起来,曲调悠扬婉转,宛若仙乐天籁。
一曲终了,他带着小松准备告辞,以便让病人好生修养。
就在两人将要离开之时,秦淮还是将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先生,秦某有几句不太中听之言,还望先生不要介意——上一世恩怨纠葛皆属前尘旧梦,今人实不该因此自缚自苦。”
萧路面上仍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可握着小松的手却是紧了又紧,直到孩子不禁吃痛看去。
才发现自己家先生浑身都绷着力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很大决心一般。
萧路定了定神,开口道:“将军所急之事,尚需时日解决。”
“昔日秦相三策已运行至顶峰——而盛极的顶点,往往是转衰的起点。”
“中州这盘棋须由新人用新法破解,有了新的安民之道,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说完,就牵着小松离开了。
秦淮感激地望着门边,目光停留在萧路与小松离开的方向。
这几句话,对萧路来说已是破了大例。
而自己刚刚那番话,既为劝人也为劝己,既然还没寻着解决良策,又何必过于执着?
还是养好身体,以待来日更重要。
这一夜,秦淮睡得非常好。
梦里那悠扬舒缓的笛声一直响着,似有双温柔的手,安抚着躁动和疲惫。
这一夜,萧路也难得睡得非常好。
本以为肯定会来纠缠的亡灵并没有出现,甚至连那些枷锁也不见了。
纵然还看得见斑斑锈迹,可浓重的血腥气已然散去,只余一片清朗空旷。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明媚的阳光迎着皑皑白雪,让整个世界看起来,仿佛被嵌进了琉璃灯罩里。
到处都是白的,到处都闪动着波光,到处都跃动着新的希望。
秦淮醒来只觉浑身舒泰,热度也退了下去,心内更是澄明一片。
就在他伸着懒腰站在窗前看雪时,门外有人急急来报。
“老爷,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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