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红烛摇 洞房花烛,生离暗别

秦川接到传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连日的阴霾过后,今晚月色皎洁得犹如在清泉里洗过一遍那样,亮晶晶、水灵灵的。

虽并非完满,却照得人心里头,很是亮堂。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来传旨的小内监踏出府门。

迎面就瞧见,一驾比以往都要大的马车,停在路边。

驾车的御马通体雪白,一眼望去不见半分杂色,当真是极为稀有的品种。

头上带着绯红的络头,脖颈上系着硕大的火红色绢花,昂首挺立着,威风又好看。

车上围的布幔也是红色的,只不过不是那种轻浮的浅红,而是有些深沉的朱红色。

拿四角挂着的小红灯笼一打,愈发艳如云霞、灿若春花。

就连坠着的金色小铃铛,都在这喜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活泼朝气。

等在车旁的孙著,恭敬地站立着,通身亦是红色装束。

借着光还能瞥见上面,暗纹的祥云花样。

秦川看看这车,又看看孙著,心下是一片惨淡的了然。

可他还是牵出笑意,如常地跟孙著打着招呼:

“哟,这么好看的车,孙总管费心了。”

孙著也如常回应。

“秦公子,咱们快走吧……他,在等着了……”

这是唯一一次,在孙著口中,韩凛的姓名被隐去了。

只剩一个“他”字,昭然若揭又小心翼翼地,流露出孙著的遗憾与惋惜。

秦川一个跃步就上了马车,动作还是像往日那般轻盈。

他一边撩着帘子,一边笑道:“那快走吧,别让他等急了,再担心!”

孙著也看着他笑,但两人眼中,皆无半点喜色。

佯装的轻快掉到地上,瞬间就摔了个粉碎……

马蹄声传来,是有节律的踢踏之音。

秦川坐在车里,知道此番一去,便是生离死绝。

可他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心,习惯性地欢喜着、兴奋着。

为将要到来的相见,而疯狂跳动。

如曾经许多次那样,秦川还是不自觉地盼着,盼着马车能走得快一些。

快一些把自己,带到那个人身边去。

哪怕,是最后一次……

秦川望着车窗外,晃动的红色灯笼,想起正月初三时的古董羹,想起鹰喙山上的鳞甲涛涛。

想起琵琶湖周围的枫叶,想起除夕夜韩凛的一身红衣,想起华英山周老汉家炉膛里的火。

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终年大梦,让他沉溺其中,只愿长醉不愿醒。

往事如烟在眼前闪过,他笑着,一直笑着,根本不敢让那上扬的嘴角掉下来。

因为他怕一掉下来,就再也弯不回去了。

如果既定的结局不可避免,那就用全部温柔去迎接它吧。

以笑容开始,以笑容结束,也算好聚好散、有始有终。

当那熟悉的拐弯出现时,秦川的心,激动到了极致!

伴着一下痛似一下的鼓点,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场,盛大而庄重的分离。

一如当年,头也不回地扑向了他的渴望与向往。

下得车来,秦川看见那扇,连春联和年画都不曾贴过的门板上,此刻正糊着两个崭新的红喜字。

明丽鲜艳,如同自己心间滴着的血。

他推开门往里走去,就像锥子又往心里,扎得深了几分。

屋檐下挂着红通通的灯笼,秦川只觉得它们,比自己这辈子看过的都要亮、都要红。

屋内,也是明亮嫣红一片。

隔着窗户,都能感觉到那吉庆热烈的氛围。

秦川耳边似响起了迎亲的喜乐,嘹亮的唢呐震天响,喧闹的锣鼓几乎要把地都翻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今日身上的这件素色衣服。

感叹着真是美中不足,在这么热闹的晚上,自己穿得却好似在送葬。

整理出个合适的笑容,一手提着衣襟,一手轻启门扉。

他如先前每一次那样,没有半分迟疑地,就走进了这场最后的相聚。

一进正堂,秦川便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那套新郎服。

红的跟外面的灯笼和喜字一样,那么耀眼夺目。

他笑了笑,感叹着韩凛一如既往得细致周到。

接着动手解起身上衣带,动作优雅有序,就像在剖开自己的心。

秦川精心地理着衣服,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他把衣领捋得平平的,腰带裹住的每一条褶皱都调了又调。

头发也用手重新打理过,系着的红色发绳,将他的脸映衬的眉目如画。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像每个将要入洞房的新郎一样,秦川的心情既忐忑又亢奋。

手在衣服上不自觉地,搓了两下又马上拿开。

生怕手心儿里的汗,会弄污这身鲜红。

轻手轻脚推开卧房的门。

秦川只觉是哪个不当心的染匠,往屋子里扔了本红色的色谱。

那满天满地又各有风姿的红,铺满了整个房间。

烛影摇曳处,帘子是深浓的绛红。

床榻上,衾单和被褥是传统的曙红。

幔帐呢?

又是活泼俏丽的海棠色,给这一室的喜气平添了丝欢脱可爱。

而在这千百样红的中央,韩凛与自己一样身着喜服。

头上蒙着新嫁娘的喜帕,坐在小桌边。

绣着喜字的桌布上,还放着挑盖头用的喜秤。

秦川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头鲜血正慢慢滴落。

绽放成一朵又一朵,艳烈无匹的山茶。

静静铺展在两人脚下……

他徐徐向韩凛靠近,目光专注而贪婪地欣赏着,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甚至,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与安详。

秦川拼尽全力地看着,直到眼睛生疼也不愿眨一下。

他要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用以抵御,那些再不能相守的岁岁年年。

不知过了多久,静坐在桌边的韩凛轻笑了一声。

依旧那样清雅悦耳。

“夫君,还不掀盖头吗?人家可要闷坏了!”

秦川眉眼温存,柔声答了句“好”。

随即拿起桌上的喜秤,缓缓伸进了红盖头里。

接着一个用力,仿佛花瓣被风吹卷着落下那样,喜帕掉到了红毯上。

刹那间,秦川与韩凛四目相对,眼里俱是带泪的笑。

哀恸彻骨,欢喜已极……

巨大的沉默裹挟着一室的红,犹如朱砂没进水里。

他们都在努力地想着,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能逃开这逐渐收拢的悲伤。

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一直向上翘着。

搜肠刮肚般找寻着世间,一切美好快乐的词汇。

想要借此来消解,彼此的哀伤与心碎。

还是秦川率先打破了胶着。

但见他翻动手腕,对着韩凛一点笑道:

“如此风韵无双、才貌仙郎,是谁家的官人,又唤何人做夫君?”

用的,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江下话。

韩凛也被逗乐了,学着当时的样子,摆出个嗔怪的表情道:

“简直是讨打,学了浑话不算,还专门用江下话打趣。”

秦川扶着桌子蹲下身来,将头靠近韩凛,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

笑着说:“你打你打,我就不信官人真能狠得下心!”

两人的手皆是一样冰凉刺骨,脸上却是烧灼的红和烫。

韩凛捏住秦川的脸蛋,娇嗔着说:

“谁是你官人?交杯酒还没喝,我可是不认的!”

秦川了然起身,端过茶台上的托盘。

里面放着两个金灿灿的酒杯,和一把描龙画凤的银制酒壶。

边往回走边打趣道:

“啧啧啧,官人讨酒就讨酒,何苦不认我这夫君呢?”

说着,斟满了两杯,是不合时宜的青梅屠苏。

韩凛举起酒杯端到眼前,对秦川道:

“一杯敬天地!”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再斟酒时,泪水已挂在了眼睫上,像是海里晶莹剔透的珍珠。

“二杯拜高堂!”

秦川也笑着说,一行清泪划过面颊。

拿烛火一打,竟闪耀出金红色的光。

好似辞别汉宫远去洛阳的铜人,在风中流下的铅水。

第三杯酒也斟满了,两人复端起酒杯,绕过彼此手臂,异口同声。

“三杯夫妻对饮……”

韩凛的泪,还是掉下来了。

可用笑衬着,宛若沾染了露珠的椿花,美艳不可方物,妩媚不知时日。

他们闭起眼睛,喝下了这最后的一杯,如同饮下了岁月和时间……

“礼成!”

韩凛说着,将酒杯轻轻放回到桌子上,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秦川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顶着锻造敲打出的笑脸说:

“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官人这般失态,难道是怪做夫君的不解风情,等得心……”

不等说完,自己的泪滴亦不争气地滚落下来,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话。

“小哭包……”韩凛拼了命地笑着,用手去点秦川的脑门。

“怎么官人一哭,就是梨花带雨、香兰泣露……我不过是眼里进了砂子,就成小哭包了呢?”

秦川使力揉了两把眼睛,左摇右晃地躲着韩凛点上来的手指,嘴上仍是据理力争。

两人还是如以前那样,说着笑着、打着闹着。

但只有到了这一步,他们才真正明白,人生最难求的,莫过于是寻常……

秦川抓过韩凛锤过来的拳头,将他拥在怀内。

贴在其耳边轻轻说:

“官人今夜穿得如此好看,实在不宜动粗……有些事,还是让为夫来做吧……”

说着,就把韩凛抱了起来,迈步走向了床榻。

如果一切都已不必再说,如果一切都已不能再说,那就用身体去承载、去记得。

去把所有缠绵缱绻,分毫不差地刻在心上。

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得失不论、悲喜由人。

清代王夫之,《羌斋诗话》中说: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遂特将“生离暗别”置于“洞房花烛”之中,

希望这份悲喜交加、两难无解之意,能使小伙伴们,获得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而明天呢,估计……会很多。

红烛摇——

《极相思》 清 姚燮

五更楼上闻钟。梦荡锦窝红。

烛摇钗影,月揉花影,帘隔当中。

却尾推幺浑强事,一声声、腕懒弦松。

相留不住,相看不语,醉汝愁侬。

文中“好似辞别汉宫远去洛阳的铜人,在风中流下的铅水”一句出处——

《金铜仙人辞汉歌》唐 李贺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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