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接到传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连日阴霾过后,今晚月色皎洁得犹如在清泉里洗过一遍那样,亮晶晶、水灵灵。
虽并非完满,却照得人心里头很是亮堂。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来传旨的小内监踏出府门。
迎面就瞧见,一驾比以往都要大的马车,停在路边。
驾车的御马通体雪白,一眼望去不见半分杂色,当真是极为稀有的品种。
头上带着绯红的络头,脖颈上系着硕大的火红色绢花,昂首挺立着,威风又好看。
车上围的布幔也是红色的,只不过不是那种轻浮的浅红,而是有些深沉的朱红色。
拿四角挂着的小红灯笼一打,愈发艳如云霞、灿若春花。
就连坠着的金色小铃铛,都在这喜庆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活泼朝气。
等在车旁的孙著,恭敬站立着,通身亦是红色装束。
借着光还能瞥见上面,暗纹的祥云花样。
秦川看看这车,又看看孙著,心下是一片惨淡的了然。
可他还是牵出笑意,如常地跟孙著打着招呼:
“哟,这么好看的车,孙总管费心了。”
孙著也如常回应。
“秦公子,咱们快走吧……他,在等着了……”
这是唯一一次,在孙著口中,韩凛的姓名被隐去了。
只剩一个“他”字,昭然若揭又小心翼翼地,流露出孙著的遗憾与惋惜。
秦川一个跃步就上了马车,动作还是像往日那般轻盈。
他一边撩着帘子,一边笑道:“那快走吧,别让他等急了,再担心!”
孙著也看着他笑,但两人眼中,皆无半点喜色。
佯装的轻快掉到地上,瞬间就摔了个粉碎……
马蹄声传来,是有节律的踢踏之音。
秦川坐在车里,知道此番一去,便是生离死绝。
可他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心,习惯性地欢喜着、兴奋着。
为将要到来的相见,而疯狂跳动。
如曾经许多次那样,秦川还是不自觉地盼着,盼着马车能走得快一些。
快一些把自己,带到那个人身边去。
哪怕,是最后一次……
秦川望着车窗外,晃动的红色灯笼。
想起正月初三时的古董羹,想起鹰喙山上的鳞甲涛涛。
想起琵琶湖周围的枫叶,想起除夕夜韩凛的一身红衣。
想起华英山周老汉家炉膛里的火。
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终年大梦,让他沉溺其中,只愿长醉不愿醒。
往事如烟在眼前闪过。
他笑着,一直笑着,根本不敢让那上扬的嘴角掉下来。
怕一掉下来,就再也弯不回去了。
如果既定的结局不可避免,那就用全部温柔去迎接它吧。
以笑容开始,以笑容结束,也算好聚好散、有始有终。
当熟悉的拐弯出现时,秦川的心激动到了极处。
伴着一下痛似一下的鼓点,义无反顾投入了这场,盛大而庄重的分离。
一如当年,头也不回地扑向了他的渴望与向往。
下得车来,只见连春联和年画都不曾贴过的门板上,此刻正糊着两个崭新的红喜字。
明丽鲜艳,如同自己心间滴着的血。
他推开门往里走去,就像锥子又往心里,扎得深了几分。
屋檐下挂着灯笼。
秦川觉得,它们比自己这辈子看过的都要亮、都要红。
屋内,也是明亮嫣红一片。
隔着窗户,都能感觉到那吉庆热烈的氛围。
秦川耳边,似响起了迎亲喜乐。
嘹亮的唢呐震天响,喧闹的锣鼓几乎要把地都翻过来。
他低头看了看,今日身上的这件素色衣服。
感叹着真是美中不足,在这么热闹的晚上,自己穿得却好似在送葬。
整理出个合适的笑容,一手提着衣摆,一手轻启门扉。
他如先前每一次那样,没有半分迟疑就走进了这场最后的相聚。
一进正堂,秦川便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那套新郎服。
红的跟外面的灯笼和喜字一样,那么耀眼夺目。
他笑了笑,感叹着韩凛一如既往细致周到。
接着动手解起身上衣带,动作优雅有序,就像在剖开自己的心。
秦川精心地理着衣服,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他把衣领捋得平平的,腰带裹住的每一条褶皱都调了又调。
头发也用手重新打理过,系着的红色发绳,将他衬得眉目如画。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像每个将要入洞房的新郎一样,秦川的心情既忐忑又亢奋。
手在衣服上不自觉地,搓了两下又马上拿开。
生怕手心儿里的汗,弄污这身鲜红。
轻手轻脚推开卧房的门。
秦川只觉是哪个不当心的染匠,往屋子里扔了本红色的色谱。
那满天满地又各有风姿的红,铺满了整个房间。
烛影摇曳处,帘子是深浓的绛红。
床榻上,衾单和被褥是传统的曙红。
幔帐呢?
又是活泼俏丽的海棠色,给这一室喜气平添了丝欢脱可爱。
而在这千百样红的中央,韩凛与自己一样身着喜服。
头上蒙着新嫁娘的喜帕,坐在小桌边。
绣着喜字的桌布上,还放着挑盖头用的喜秤。
秦川仿佛看到了,心头鲜血正慢慢滴落。
绽放成一朵又一朵,艳烈无匹的山茶。
静静铺展在两人脚下……
他徐徐向韩凛靠近,目光专注而贪婪地欣赏着,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甚至,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与安详。
秦川拼尽全力地看着,直到眼睛生疼也不愿眨一下。
他要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用以抵御,那些再不能相守的岁岁年年。
不知过了多久,静坐在桌边的韩凛轻笑了一声。
依旧那样清雅悦耳。
“夫君,还不掀盖头吗?人家可要闷坏了!”
秦川眉眼温存,柔声答了句“好”。
随即拿起桌上的喜秤,缓缓伸进了红盖头里。
接着一个用力,仿佛花瓣被风吹卷着落下那样,喜帕掉到了红毯上。
刹那间,秦川与韩凛四目相对,眼里俱是带泪的笑。
哀恸彻骨,欢喜已极……
巨大的沉默裹挟着一室的红,犹如朱砂没进水里。
他们都在努力地想着,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能逃开这逐渐收拢的悲伤。
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一直向上翘着。
搜肠刮肚般找寻着世间,一切美好快乐的词汇。
想要借此来消解,彼此的哀伤与心碎。
还是秦川率先打破了胶着。
但见他翻动手腕,对着韩凛一点笑道:
“如此风韵无双、才貌仙郎,是谁家的官人,又唤何人做夫君?”
用的还是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江下话。
韩凛也被逗乐了,学着当时的样子,摆出个嗔怪的表情道:
“简直是讨打,学了浑话不算,还专门用江下话打趣。”
秦川扶着桌子蹲下身来,将头靠近韩凛,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
笑着说:“你打你打,我就不信官人真能狠得下心!”
两人的手皆是一样冰凉刺骨,脸上却是烧灼的红和烫。
韩凛捏住秦川的脸蛋,娇嗔着说:
“谁是你官人?交杯酒还没喝,我可是不认的!”
秦川了然起身,端过茶台上的托盘。
里面放着两个金灿灿的酒杯,和一把描龙画凤的银制酒壶。
边往回走边打趣道:
“啧啧啧,官人讨酒就讨酒,何苦不认我这夫君呢?”
说着,斟满了两杯,是不合时宜的青梅屠苏。
韩凛举起酒杯端到眼前,对秦川道:
“一杯敬天地!”
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再斟酒时,泪水已挂在了眼睫上,像是海里晶莹剔透的珍珠。
“二杯拜高堂!”
秦川也笑着说,一行清泪划过面颊。
拿烛火一打,竟闪耀出金红色的光。
好似辞别汉宫远去洛阳的铜人,在风中流下的铅水。
第三杯酒也斟满了,两人复端起酒杯,绕过彼此手臂,异口同声。
“三杯夫妻对饮……”
韩凛的泪,还是掉下来了。
可用笑衬着,宛若沾染了露珠的椿花,美艳不可方物,妩媚不知时日。
他们闭起眼睛,喝下了这最后的一杯,如同饮下了岁月和时间……
“礼成!”
韩凛说着,将酒杯轻轻放回到桌子上,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秦川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顶着锻造敲打出的笑脸说:
“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官人这般失态,难道是怪做夫君的不解风情,等得心……”
不等说完,自己的泪滴亦不争气地滚落下来,生生截住了后面的话。
“小哭包……”韩凛拼了命地笑着,用手去点秦川的脑门。
“怎么官人一哭,就是梨花带雨、香兰泣露……我不过是眼里进了砂子,就成小哭包了呢?”
秦川使力揉了两把眼睛,左摇右晃地躲着韩凛点上来的手指,嘴上仍是据理力争。
两人还是如以前那样,说着笑着、打着闹着。
但只有到了这一步,他们才真正明白,人生最难求的,莫过于是寻常……
秦川抓过韩凛锤过来的拳头,将他拥在怀内。
贴在其耳边轻轻说:
“官人今夜穿得如此好看,实在不宜动粗……有些事,还是让为夫来做吧……”
说着,就把韩凛抱了起来,迈步走向了床榻。
如果一切都已不必再说,如果一切都已不能再说,那就用身体去承载、去记得。
去把所有缠绵缱绻,分毫不差地刻在心上。
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得失不论、悲喜由人。
清代王夫之,《羌斋诗话》中说: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遂特将“生离暗别”置于“洞房花烛”之中,
希望这份悲喜交加、两难无解之意,能使小伙伴们,获得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而明天呢,估计……会很多。
红烛摇——
《极相思》 清 姚燮
五更楼上闻钟。梦荡锦窝红。
烛摇钗影,月揉花影,帘隔当中。
却尾推幺浑强事,一声声、腕懒弦松。
相留不住,相看不语,醉汝愁侬。
文中“好似辞别汉宫远去洛阳的铜人,在风中流下的铅水”一句出处——
《金铜仙人辞汉歌》唐 李贺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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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红烛摇 洞房花烛,生离暗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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