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游锦警告他不要多想,但思绪却不是那么容易抑制住的:异香来源于瓶中的药丸,但“乱朱”的前身和血服用时也有异香,如果这两者的香味同出一源……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那具骸骨,为自己脑海中冒出的那个想法悚然一惊。
默念几声得罪,陈恪行移开目光,看向正摸索墙壁的游锦。
相较于陈恪行承自孙仲言的左刻机关之术,游锦更精擅天文八卦,于墓室机关一道可谓得心应手,不多时便窥见了其中关窍。
见游锦用衣袖拂去墙上积灰,正要朝那些玄兽纹样下手,陈恪行急忙制止:“且慢,若此处真有出口,此人为何会死于门前?”
“因为他即便离开,也活不下去。”游锦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手下动作未停。
游锦显然知晓这位前朝皇子的身份,却无意向陈恪言明。都说好奇心害死猫,陈恪行虽因此吃过不少苦头,此刻却仍不记教训,暗自盘算着回去后定要与崔元一说道此事,纵使解不开谜团,也能拉人同他一道冥思苦想。
游锦见他忽然安静下来,余光扫见他盘膝而坐、神游天外的模样,岂会猜不出他心中所想,遂无声冷笑,开口道:“地下发生的一切,你最好守口如瓶。”
陈恪行随口应下,心中却不以为然。
游锦仿佛能读心般,接着道:“若因你多言致使崔元一有所动作,我自会知晓。”他看向陈恪行,目光渐寒:“‘乱朱’并无完全解药。我给你服下的药丸至多抑制毒性一月。若你不识时务,后续的解药,便不必再想了。”
陈恪行憋屈道:“那我岂不是一辈子要受制于你?”
服药的期限没有尽头,难道他从此到老死要一直依仗游锦大发善心赐给他解药?
“按理说,确是如此。”游锦见他此状,唇角微扬,“不过,若你助我追查这些地下势力的踪迹,待真正的解药制成,你我各自服下,也算好聚好散。”
话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殿试尚未参加,他竟已不慎踏上了游锦这条贼船。陈恪行心中郁闷难当,只觉前路晦暗,未来渺茫。
不一会儿,游锦眼睛一亮,喜道:“原来如此。”
陈恪行恹恹道:“机关破了?”
“往后退些。”
陈恪行向后挪移,游锦亦随之退开,随即手中长剑掷出,剑尖精准地点在星图某一连接处。
熟悉的轰隆声再度响起,尘封百年的机关终于重启,扬起漫天尘埃,令人几乎无法视物。
陈恪行以残破衣袖掩面,良久才望向开启的石板,却被倾泻而入的阳光刺得双目一痛。
但他在这里待了大半天,眼中所见一直是夜明珠惨淡的白光,鼻中也尽是浓烈到让人头晕目眩的异香,此刻见到晚霞融金般的光晕,闻到草木的清新气息,差点就要热泪盈眶,唯恐这是幻觉,就算用手捂着脸也要从指缝中看向外面活生生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对面长满翠柏的悬崖峭壁。一道瀑布如九天垂落的素练,悍然劈开连绵的青绿,跌宕于参差的崖台,激起雪浪千重,最终汇入山谷清溪,荡起空谷回响。
时近傍晚,银盘似的月亮已悄然悬于东方略显黯淡的天幕,几颗星子如银匠磨盘时溅落的碎屑,泪滴般点缀在月华周围。西边的太阳尚未完全沉落,半掩山后,余晖仍红艳灿亮,将晚霞染得金红交织,宛如织造府宫女手中最华美的绫罗,连人的心境都映照得明朗几分。
陈恪行钻出洞口,同游锦并肩而立。
游锦比他先一步出来洞口,此刻正负手俯瞰山河盛景,面容难得带上些轻快。
摸爬打滚到现在,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血迹混着灰尘,灰扑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游锦的脸上也沾了一些灰尘,但在晚霞的照耀下,那双眼却更加明亮生辉,流转间似有波光暗敛,一时间竟让陈恪行挪不开视线。
他欲盖弥彰似的偏过头,故作镇定道:“修造这机关的人也忒缺德了,建在悬崖间,这叫人怎么下去?”
游锦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陈恪行陡然意识到,这家伙内力恢复,已经可以使用轻功了,这点悬崖,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题。但自己……
见他站在崖边,衣袂飘飘的模样,陈恪行生怕他一个纵身跳下去,留自己一个人待在山崖上,忙上前,讨好地笑道:“游大人大量,离开时不妨顺手捎下我?”
“既然之前没有杀你,我现在自然不会留你在这等死。”
陈恪行还没松下这口气,就听游锦继续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早知道他没这么好心,陈恪行早有预料道:“什么条件?”
“留在京中。”
陈恪行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游锦却依然道:“成为京官,留在京中。”
“……游大人实在高看在下了。我一介书生,侥幸入围殿试已属万幸,岂敢奢望跻身朝堂,参议天下之事?”
“你当我是傻子?”游锦毫不留情的嗤道:“孙仲言的弟子,崔元一的师弟,留不了京?”
他目光如炬,身上为官的威严冷肃立即弥漫开来,散去了之前些许旖旎之思,陈恪行垂眸,有些苦涩道:“游大人,陈某志不在此,又何必相逼?”
“志不在此?”游锦冷嗤,审判般地看着他,话语如淬着冰的剑,直戳的人心窝疼:“你不是蠢笨之人,难道不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既然选择赴京科考,参与隐秘之事,你还想全身而退?”
陈恪行默然不语,这些道理,他岂是不明白?只是一直心存侥幸罢了,但被游锦这么直白地戳破,未免仍是伤神。
见他无言,游锦语气稍缓:“你一介白身,自然不知权柄之利。初入京时,你急于寻找崔元一,不正是为了躲我?即便我放过你,焉知日后没有他人盯上你?崔元一又能护你到几时?况且……”他话音一顿,缓缓道,“若你碍了士族的路,崔元一还能,或者说,还愿意护你吗?”
陈恪行猛然抬头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游锦饶有兴致地觑着他。
陈恪行脸色发白,这一路,他一直都觉得不对劲,不说他接连两次破了所谓的“左刻藏室”,就是次次都撞上身份地位悬殊的游锦,都太过巧合古怪了些。如果是游锦设计他,至少心里有个底,但听此言,他本人则更像是隔岸观火,看好戏似的态度。如果真的有幕后操纵的人,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借自己的手得到什么?
欣赏完他阴晴变幻的脸色,游锦大发慈悲道:“你还不知道吧,孙仲言早在月初就入了京,被皇上奉为座上宾,此刻还在奉才宫中住着呢。”
师父……
一股不可言明的恐惧倏然攥住心口,陈恪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游锦竟学着他之前在穴道中的模样,拦腰抱起了他。
望见他眼底呈现出报复后的得意之色,陈恪行抽了抽嘴角,到底把那句“幼稚”压下了心底。
之前不是没见过白瑞和白三虎使轻功的样子,但切身体验却是第一次。
耳畔狂风呼啸,山底下景色变幻莫测,模糊成团团色块,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不由自主搂紧游锦,好奇地感受这新奇的体验。
游锦足尖轻点嶙峋岩壁,身形便如孤鹤临虚,倏忽掠出数丈,就这么在崖壁上大大小小凸起的石台穿梭,不过几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到达崖壁下的山谷中。
为防游锦不耐烦将他扔下,陈恪行忍着头晕目眩,主动挣扎着下来,当脚踩到实地的那一刻,才安心地确定自己还在人间。
虽然内力高强,但千丈崖壁还是颇费体力,游锦鬓角沾染了些汗珠,混着灰尘,只觉一片黏腻难受,让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恨不得赶紧痛痛快快沐浴一番,再换掉这身脏兮兮的衣服。
“这里是哪?”陈恪行打量着周围遮天蔽日的高树,他到京中不过几日光景,连城中都没逛完,更不要说京郊了。
“璞芽溪水,冷杉枫木,这里应当是南郊猎场。”游锦随手拨开挡在眼前的长条枝干,向前走去。
陈恪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路上时有低矮乔木,上面有时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干瘪的野果,两人在密室里忙活了大半天,滴水未进,早就饥肠辘辘,当即摘下,也不嫌涩口,权作充饥。
但眼见得太阳要完全落下,耳边也时不时传来野兽低嚎之声,陈恪行担忧道:“天要暗了,我们今日能出得了这个猎场吗?”
游锦也似踟蹰,最终点头道:“先起火,今日在这林子里凑合一晚吧。”
两人选了一处避风的近水地,避开河滩,拾了些干燥的树干,还好游锦身上有剩下的火折子,省了钻木取火的周章。
火点亮的时候,夜幕也完全垂落,野外的天空似乎格外低垂,星子如明珠般钉在天幕上,明亮得晃眼,甚至能望见一道朦胧的星河,如轻纱迤逦而过,横亘天际。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溪水潺潺,与草丛间不知疲倦的虫鸣,反将这山中的静谧衬托得愈发深邃。
忽然,不远处的水面闪过点点荧荧光点,一点,两点,继而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满星屑的匣子,无数碎光便哗然地倾泻在水面之上,真实的光点与虚幻的倒影相依相偎,一时竟比天边的繁星还要璀璨。
一粒格外大胆的,悠悠地飘至陈恪行身前,光晕在他衣襟上投下一点温柔的青芒。他心念微动,下意识地摊开掌心,将它轻轻笼住。片刻的光亮在他指缝间温顺地徘徊,随后,他舒展双手,那小小的光点便从他掌心一跃而出,略显踉跄地重新投向山林,再次汇入那条泼在人间的银河中。
陈恪行哑然失笑,兴致起来,正欲靠近溪边,却顾忌对面还坐着一个游锦,踟蹰地看过去,却见他直直看着某处,神色怔然,像是痴了般。
彼时萤火漫山,水光滟滟,晚风熏然欲醉。他们身着灰扑扑的衣衫,静拥着噼啪作响的篝火,四野浓稠的黑暗漫涌而来,一如那不可知的未来。游锦凝望着流光飞舞的萤群,而他凝望着游锦——见那双映着火光与星辉的眸子,恍惚间竟比潺潺的溪水更为清亮明耀。
那时,他尚不知命运早已铺开一卷浓墨重彩的画卷,只觉前路如眼前夜色般深不见底。然而游锦眼中这点不灭的微光,却悄然照进了他仓皇的胸膛,成为此后所有迷茫岁月里,永远忘不掉的光亮。
最近有不少事情要干,所以更新频率缓了一些。
啊∽好想放假鸭[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宿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