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前方缠绵,陈恪行正犹豫是否该暂避一步,游锦却已轻轻推开春枝,温声道:“我要沐浴,你下去叫人打桶热水来。”
春枝岂会听不出他有意支开自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仍乖巧应下,退出门外时,还细心将门扇掩紧。
“游大人带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陈恪行率先打破沉寂。
“不是说了?沐浴,更衣。”
“就为这个?”陈恪行面露疑色。
“难不成你要这副模样回去?”游锦冷睨他一眼。
陈恪行低头,见自己一身狼狈,和街上的叫花子几乎没什么两样,不由赧然,悻悻道:“游大人所言极是。”
“况且,你我就这般大摇大摆回去,落在有心人眼中,又当作何想?”游锦不依不饶,继续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那‘黄晟’究竟是何人?”
“……是当今天子?”
“总算没笨到家。”游锦略一颔首,又道:“那些刺客是你招来的,若那小皇帝一不高兴要治你的罪,我可不想被你牵连。”
陈恪行苦着脸道:“游大人忒无情。”
游锦笑道:“非是我无情,只是你那大师兄定然早为你求了情,我若再出面维护,无异于火上浇油,叫那小皇帝不得不起疑。”
他此言确实有理,殿试在即,他如今尚无官职,若素来不睦的崔元一与游锦齐齐为他求情,皇帝心中难免生出猜忌。
思及此处,陈恪行打定主意要立刻回崔府找到崔元一,同他商议后续应对。
正沉吟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春枝去而复返,怀中捧着两套衣衫,小脸累得绯红,细声道:“热汤已在烧了。游公子方才吩咐的衣裳,我先行取来。”
“有劳。”游锦霎时换了副嘴脸,眉眼温柔含情,替春枝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亲自上前接过衣物,略一打量,便随手抛了一件给陈恪行。
陈恪行忙不迭接住,只觉触手柔软轻盈,衣上的绣花却繁复沉实,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游锦径自坐于矮榻上,心安理得地由春枝伺候着褪下沾尘的外裳,仅着一身素白里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段如玉脖颈与半掩的锁骨。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额前碎发,忽对春枝吩咐:
“你先到外头,热汤烧好了再进来。”
春枝朱唇微噘:“三月未见,游公子怎的总是支开春枝?”
“若只你我,自然不必。”游锦轻捏他脸颊,眼尾扫向陈恪行,“只是我这朋友面薄,怕是不愿在人前更衣。”
春枝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游锦这才转向陈恪行,唇边笑意渐敛:“换好衣裳后从后门走,寻你的崔师兄去吧。”
陈恪行应声,刚脱下外袍,突然想见先前游锦与春枝那番缠绵,身上顿有些不自在起来。
“发什么呆?”游锦挑眉,“你莫非也要沐浴?”
“不必!”心中所想怎么能对游锦说出?陈恪行忙否认,飞也似的穿戴好衣裳,快步走出房间。
春枝守在门外,见他出来,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却乖巧地让开道路,指了指廊道尽头一处暗门。
陈恪行点头致谢,循着指引快步离去。直到走出琅花阁后巷,混入街上人流,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华服,再回想这两日来的种种,只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般。
他甩甩头,强自按下这些纷乱思绪,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见到崔元一。
出了章台路,便是车水马龙的集市,陈恪行低头赶路,突然听到一阵嚷嚷,“昨夜那些禁军是怎么回事?阵仗吓人得很!””
陈恪行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议论。
“不是说有个进士被杀了?他们忙着缉凶呢。”
“分明是被掳了去!再说缉凶该是大理寺的差事,与禁军何干?”
“唉,你这就不懂了,被抓的分明是皇帝的小老婆,和皇帝一起出门踏春,被先前入宫前的小情人拐跑了,天子一怒之下自然要出动军队把那两人捉拿回来……”
接下来的话越来越荒唐,陈恪行嘴角微抽,拦了辆马车,让车夫到平康坊前的咸乐街前停下,从身上摸出碎银付了车费,匆匆忙忙赶到崔府上。
依然是那个扫地的小童,只是一见到他,小童脸色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啪”的一声,手中的扫帚也倒在了地上。
“陈公子!”小童慌忙将他拉进门内,低声道,“您可算回来了!”
陈恪行见他神色惶恐,心下一沉:“府上出了何事?”
“您不知晓。”小童愁眉不展,“您失踪后,圣上竟下了秘旨,命您回京后即刻入宫。”
“入宫?”陈恪行心头剧震,不知这昔日的黄晟,当今的天子什么打算。
“大公子交代过我们,若你回到府上,就将你悄悄送到京郊别院,先不要入宫。”
崔元一此举,往大了说就是违逆圣意了,陈恪行面色也凝重起来,虽然不知崔元一的布置,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我们何时动身?”
“我带你去见许管家。”
小童引着他穿过庭院,许管家正在东院修剪花木。见二人前来,立即放下银剪,肃然道:“陈公子请随老奴来。”
许管家行事干脆利落,并不多言,只朝陈恪行微一颔首,便转身引路。两人并未走正门,而是绕过几处回廊,从一处平日里仆役采买进出的小侧门悄然离开了崔府。门外早已备好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车夫是个面容朴实的汉子,见到二人,只沉默地点头示意。
“陈公子,请上车。京郊别院清静,大公子都已安排妥当,您且宽心住下。”许管家压低声音道。
陈恪行心中感激,也知此刻不是客套的时候,道一声“有劳”,便弯腰钻进车厢。马车随即辘辘起动,速度不快,混在街市的车马人流中,毫不显眼。
车厢内,陈恪行靠在微晃的板壁上,连日来的惊惧疲惫与地穴中的生死一线,此刻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思考。
皇帝为何要秘旨召他入宫?是追究遇刺之事,还是……已然知晓了他与游锦一同被困地穴的经历?游锦让他来找崔元一,是算准了大师兄会有此安排,还是另有用意?思绪纷乱如麻,他只觉得每一步都似踩在云雾里,脚下是万丈深渊。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渐渐驶离喧嚣,周遭变得安静。陈恪行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暮色四合,远处田舍依稀,已是京郊景象。他心下稍安,正欲放下帘子,眼角余光却瞥见后方不远处,另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已跟了一段路。
陈恪行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记下那马车的特征。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终于在一处掩映在竹林间的院落前停下。院落白墙青瓦,看似寻常富户的别院,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杏树,苍绿的树叶落了一地。
车夫低声道:“公子,到了。”
陈恪行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推门下车。他并未立即进去,而是站在车边,状似整理衣袍,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扫向来路——那辆灰篷马车,竟也在不远处的竹林边停了下来,车帘低垂,不见人影。
果然被跟上了。
陈恪行不再迟疑,低声对一旁的许管家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许管家皱头一皱,也低声回道:“我们快些进院子里。”
许管家快步上前叩门,三长两短,颇有规律。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名老仆探出头来,见到许管家,默默让开身子。
陈恪行紧跟在他后面,就在要跨进门槛时,忽听得一阵嚷嚷在身后响起。
“欸,陈恪行,等等我!”
这声音格外的耳熟,语气也极为熟悉。陈恪行脚步一顿,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就见那灰蓬马车里钻出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出来,他一身靛蓝色的箭袖锦袍,袍角随意塞在玉带里,一边高一边低,衣襟也微敞着,露出里头鸦青色的中衣,袖口更是沾着几点深色的酒渍与新沾的尘土,他本人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一边招手一边呼着他的名字。
“苏陌?!”
………………
陈恪行随着许管家匆匆离去,琅花阁内室便只剩下游锦一人。春枝指挥着两名粗使仆役将硕大的浴桶抬入室内,注入热气腾腾的清水,氤氲蒸汽很快弥漫开来,驱散了地穴带来的阴寒霉气。
游锦挥手屏退了春枝,独自褪下剩余的衣衫,跨入浴桶之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肩颈,他舒适地喟叹一声,将头靠在桶沿,眉目间终于卸下人前的凌厉风流,透出一层深深的疲惫来。
“乱朱”的毒性不是闹着玩,即使被那股奇怪的异香催出了毒血,但对身体的消耗也是巨大的。每一次动用内力都像有一把钝刀剐蹭着全身经脉,但都叫他咬牙撑着,没让其他人看出异样来。
他并未休息多久,窗外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响。游锦眼也未睁,只懒懒道:“进来。”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出城了?崔元一果然要藏起他这宝贝师弟。”游锦讽刺一笑,吩咐道:“不用盯他了,接下来你看紧另一个人。”
他低声道出一个名字。
“是。”黑影领命,如来时一般悄然而逝。
室内再度恢复宁静,只余水波轻荡的声响。游锦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榻上那堆换下的、沾满尘土与暗沉血渍的脏衣上。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件内衫的暗袋处停留片刻,随即长身而起,带起一阵水花。他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榻边,从那个毫不起眼的暗袋里,摸出了一个寸许高的白色细瓷小瓶。
瓶身温润,触手微凉。
他拔开瓶塞,将瓶口倾斜,一粒洁白的药丸便滚落在他掌心,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的异香——正是能暂时压制“乱朱”之毒的临时解药。
游锦凝视着这粒药丸,眸色渐渐深了起来。
生性谨慎的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命完全交予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身上?地穴中赠药是真,强忍毒性也是真,却偏偏要教陈恪行看见他毒发时的狼狈。七分真实,三分做戏,要的便是那份同生共死催生的感激。
他早看透陈恪行此人——看似只求安稳,实则骨子里藏着韧劲。这般人物,唯有恩威并施,方能徐徐图之。更何况,此事还能顺带挫挫崔元一的锐气,何乐不为?
不过这场刺杀他虽早有预料,但那“乱朱”的毒却是实实在在的意外,虽然最后取得的效果差不多,甚至更进一步,但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让游锦很是不快。
无声冷笑,游锦闭眼,仰头吞下那枚解药,药力化开,待体内那隐隐躁动的毒性逐渐平复,他才睁开眼,目光清明冷冽。
听到门外春枝怯怯道:“游公子,可要春枝服侍?”他才敛下眼中冷光,再抬眼时,他又是那个风流恣意的游公子,含笑道:“进来吧。”
既然有人设局,他自然要奉陪到底。至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可怜全程被算计的小陈了,之后一定要崛起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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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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