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群龙无首(4)

波斯自古乃文明之国,成熟的文往往代表着富足奢华的生活。波斯人善饮。很早就掌握了葡萄酒的酿造工艺,粟特人的饮料中除了稍有些酸涩的山羊奶便是葡萄酒了,葡萄酒在西域亦很有名,从希腊半岛直到天山山脉的东沿,各族居民都喜欢喝葡萄酒,其配方、制作工艺、调酒方法都是大同小异。“尝尝我们粟特风味的炖菜。”黎帕那拿起碗给他盛了一碗炖羊肉。波斯帝国时期畜牧业在粟特人的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游牧民的饮食来源。游牧的粟特人牧放羊、牛等,其中以羊为主。

按照拜火教教义,信徒不光注重身体的洁净,还讲究饮食,也就是由内到外的天然与洁净,以肉类首选是羊肉,因为在他们看来羊是素食的动物而且只吃干净的青草不会吃被践踏过的草。粟特人认为羊是最纯净的动物故而饮食有很多与羊肉有关的菜肴。他们或则将羊肉烤着食或则将羊放在大锅里炖煮好几个时辰然后将煮熟的大块大块的肉拿出来撒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香料,用小刀削着食。

尉屠耆捧起碗,浓烈的药材甘香扑鼻而来这道用了红腰豆,蔬菜及几种干菜类连及羊肉一起慢火炖足四个时辰才上桌的炖菜有着温柔的滋补功效必须要趁热食才能品尝到独特的风味。他尝了一口觉得意味还不错,再尝第二口,无意抬起眼皮发现姑娘则在碗边沉默,面前的食物一口也没碰。忽暗忽明的烛光,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把她包裹于其中,束缚着她的思想,她给他的感觉像是有想要大声喊出来冲动却被这种压抑的氛围包裹得严严实,无法挣脱无法言语,压抑到自身无法诉说,进而被湮没在这空洞而又深邃的夜里。

尉屠耆轻轻地询问:“今日是你母亲的冥辰,心里很难过吧。有什么话说出来好受些,老是闷着会生病的。”“其实我的母妃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想,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情。”

“在波斯国一年之中最重视的就是生辰,认为这一日的食物应当比其他日子丰盛一些,大吃大喝才叫吉利。”“但就我自己而言,作为儿女只能帮父母过冥辰。但从不过生辰。因为生辰就是母难日。母亲为了在那一日生我差一点命都没了。每个人的出辰之日,母亲都受尽了苦难……” 黎帕那面无表情地说到这里,在桌底拿出了一个镶金边的半圆形的东西,尉屠耆认出是人的头盖骨!

对了,这应该是汉军攻城国王被俘那天他俩在楼兰城外暗杀的那个匈奴信使的头颅,尉屠耆记得她用衣服包裹着紧紧拽在手上没错。她居然把人头做成了这样!

“我从六岁至今,每年给父母过冥辰的时候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用匈奴人的头骨喝酒……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快乐些。”黎帕那拎起镶百宝银酒壶要往里面倒酒,尉屠耆见状立马把头骨夺走,批评说:“你这样和匈奴人有什么区别?况且侍医说你的内伤还需要长时日调养,不能喝酒。”是吗?用头骨喝酒,我变成匈奴人了?黎帕那身子一震,蓦地想起那日尉屠耆的眼神,像极母亲临死前以生命中最后力气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其中似隐藏着千言万语……我什么时候变成匈奴人了?

“还是喝点奶茶吧。”尉屠耆拎起盛着奶茶壶子,满脸关切道:“对身体有好处。”

黎帕那双手捧起高脚银杯,火光照亮了她如漠玉般的脸孔,但眼底那若隐若现的一丝肃杀和冰冷,又给她的全无表情的脸孔增添了几分诡异的光芒。“我知道你很好奇我为什么仇视匈奴人。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对匈奴人的恨并非三言两语说得尽。”

窗外的雨似乎小些了,夜风又在讲述着凌乱的过往,带来滴滴湿意滴滴寒意,带来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是的。在这样夜晚总是容易回忆,回忆那种心痛的感觉。一幕幕回忆被窗子挡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浓浓忧郁挥之不去,挥之不去。失落的心情最怕听到远处飘来的那抹渺茫的歌声。不禁触景生情,于是便心痛,痛到记忆最深处,心灵中不可触摸的伤口。为什么回忆总是深深占据整个心灵?

有雨的夜晚,夜已深深,心已沉沉,迷漫着黑色的忧郁和一个遥远的回忆。

“我出生在国都城外一个美丽的村子里。那里曾经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炊烟渺茫,村民淳朴热情能歌善舞,牛群羊群自由的吃草,粉红色的杏花像云彩般飘满峡谷,在蓝天白雪的映衬下使人产生一种如梦幻般的感觉。”

“明媚阳光的照射下木制房屋折射着泛黄的光芒,沙枣树无规则散落着生长但是他们却如同一把伞遮住了村,村子四周是绵延的山脉,山脉如同这个世外桃源的屏障隔绝了外物的干扰像一只沉睡的小麋鹿。”

“至今我依然记得,每当积雪初融,土地增温整个杏花掩映的村庄变得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像是一片粉红的祥云飘落在河谷之中。”

“随着阵阵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随风洋洋洒洒的飞舞起来此时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一夜过后满地坠落的花瓣如同粉红的地毯般铺满乡间的小路,让人不忍踏过。”黎帕那说到这里,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支凿得光滑透亮的暗黄色的骨笛。

“老人经常吹这种用鹿腿骨制成乐器,声音深沉舒缓婉转而悠长,每当村子里响起它的声音,更是增添了一股恍若仙境的灵性,一股神秘。”

“每当太阳落山,西天的晚霞还没有逝去是那么红,河流平得像面镜子,晚霞灿烂的影子映在里面像一大朵一大朵鸡冠花。还有岸边一动不动的垂柳的影子,男人们耕种放牧归来的影子。女人们在家烧一壶热乎乎的奶茶,用羊油炸制点心还有奶皮子奶疙瘩等美味食物慰劳她们辛苦了一天的丈夫。”

“我的母亲叫薇娅。她是楼兰最美的女人。最伟大的母亲。她有着月儿般秀丽的脸颊,洁白如羊脂的额头,细腻而丰满的双腮,修长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红的双唇,美丽的眼睛里恍如有着牢兰海湖心般深不见底。还记得每当她脱下尖顶毡帽比丝更细更软的头发照着树隙中透下来的阳光,像黄金一般闪耀。”“我的父亲叫努什,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

“曾经,我是在快乐中度过我的童年的。而这些快乐都是父亲带给我的。父亲很喜欢吹骨笛,他常常吹给我听。那些日子里笛声和笑声落满我们住过的小木屋里,偷偷藏进屋前浓密的胡杨叶中,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白光。”

“父亲总带我去田里劳作,我会趁着漆黑的夜色故意放慢脚步,躲在大树后面朝着他的背影只要默默地数三个数,大叫‘父亲’! 他一定会转身折回飞奔到我面前抱起我,当我把头埋在他胸口时心里就感觉特别安宁特别幸福。可是这些都已成回忆,不会变为现实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和笑容了……曾经的记忆一幅幅在脑海中浮现儿时的幸福时光,父亲那张宠溺的脸庞看着我微笑,他抱起我,把我举过头顶,我骑在坚实的肩膀上,一家人生活的幸福岁月仿佛还在昨日。”

“命运和我开了个无比残酷的玩笑。让我看到人间的美好却又在瞬间将其无情的夺走,毁灭。”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血色的月亮,暗红的夜空。村子里的人们在火光中嚎叫着张慌奔逃,父亲被巨刃斩首的绝望,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暗夜下吓呆的身影,忘不了母亲在掠夺者之间旋舞轻盈和染血的白裙飘落在地的凄艳瞬间。”

“那些匈奴人手里拿着刀急欲把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简直像魔鬼的化身,他们抓住那些不幸的牺牲者威风凛凛地拖到前面,嘲笑,侮辱然后乱剁乱砍,用刀来回锯最后把他们的头砍断结束他们的痛苦。”

“匈奴人在被宰割的对象临死前百般折磨而取乐 ,他们把欢声笑语和受害者凄惨尖合在一起。还把被杀的男人的头颅按照年纪分类摆成高高的金字塔以此悬耀他们的武功。”“他们恶狠狠地从女人手里夺去幼小的孩子,当着她们的面将刀尖刺进孩子柔嫩的胸膛里很多吃奶的婴儿也从母亲怀里夺去,惨遭剖腹而死。”“他们还当着丈夫和父亲的面糟蹋他们的妻子和女儿然后再把被糟蹋的妇女和少女掳走将男性亲属残忍杀害以观看他们的痛苦而取乐……”

“当年,父亲为了保护母亲和我被匈奴人乱刀砍死。匈奴人当着我的面砍下了他的头。这些年,我经常在梦中惊醒,仿佛又看见父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匈奴人杀死父亲之后,还糟蹋了即将临产的母亲,可怜的母亲啊,她就这样被活活痛死,连带着腹中快要出生小弟弟。一尸两命。”“我扑在母亲尸体上哭,匈奴人骂骂咧咧还想把我也抓走,不,不!我不去!”黎帕那说到这里开始呜咽并且试图用手掩盖内心的痛苦,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她双眼紧闭着,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又试图竭力制止抽泣:“我不去匈奴宁死也不去!我是楼兰人,死也要死在楼兰这片土地上!”

“我在那个畜生手里一个劲地挣扎,又踢又咬,那个畜生被咬痛了恼羞成怒一脚把我踹到在地上,我的头。”她说到这里,抬起手摸了摸后脑当年受伤之处,“撞在一块石头上。我原本以为我会死。可是,没有。”

“我眼睁睁地看着匈奴人如何骑着马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肆意践踏,叽里咕噜地说话,我直到学了胡语才懂得当时他们说的是:‘王后说楼兰公主就藏在这座村子里,男的全部杀光,女的全部抢光,赶尽杀绝!’黎帕那说到这里腾地站起来噔噔噔跑到床榻边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支沾满一个村庄上百人累累血债的镶金玉镯,“就是它,就是因为它,匈奴人认为楼兰公主藏在我们的村子里所以残忍屠掉了我们的整个村子!”

“黎帕那!”尉屠耆发觉她神情变得恍惚,担心会引发某些不好的状况。连忙上前抱住她,好言安慰道,“ 不要多想了,那已经是过去……”“当年我在父母坟前立下毒誓有朝 一日我要亲手砍下匈奴人的头, 用他们的鲜血和内脏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黎帕那全然不顾,大声吼道:“我恨匈奴人。我恨国王!”

“他是昏庸无道的暴君!” 她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歇斯底里地嘶吼道:“他不知道他的臣民过得如何的凄惨,终日搂着一个背负累累血债的匈奴女人风流快活!!!他应该遭到报应!”剧烈波动的情绪使得隐疾发作,全身每一个地方都痛,从头顶到脚尖从皮肤到骨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有一种精神深处和血液里渗出的剧烈痛楚疯狂地撕扯啃噬她的全身让她极其难受!脑子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她看到的东西都是扭曲的就连墙上细密画的人物俊美面孔都被一种无形力量扭曲得狰狞可怖,桌案上花瓶插着的玫瑰花似乎拉出长长的红色血珠沿着花瓣缓缓滴落在地毯上,一滴,两滴,三滴……双眼一阵黑一阵白发花,红色血珠如同疯狂扭动着身体的红色精灵妄想要把一切都给吞噬。

“咣当”她扬起手将镶金玉镯狠狠甩出去撞在梳妆台上,摔成碎片散落得满地都是。她的心情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兵荒马乱,窗外淅淅沥沥,凄凉的雨夜,天有泪,烛有泪,天泪有声,烛泪有形,唯有斯人面上簌簌流下的,是点点无声无行的泪。“微风吹过小篱笆,青青的草儿发嫩芽,爬上一朵朵美丽的小花,风一吹来它一摆,好象那美丽的小喇叭,轻轻地摘下一朵,放在嘴上吹吹它……”

尉屠耆站在床榻前,忽闪忽明的烛光映照下的脸庞布满了凝重。黎帕那一头浅金色秀发如云铺散即便昏睡仍然抹不掉眉眼间笼罩着的悲欢离愁。他的目光轻轻划过她蝴蝶微憩般的睫毛,红润丰满的嘴唇以及洁白如牛乳般的肌肤即使枕边放着的明珠都抵不上其肤色熠熠生辉。他拿出一块帛布,将镶金玉镯碎片小心翼翼地捡拾,这可是日后你和国王相认的重要物证啊,血脉相承是无法割断的。黎帕那。你真傻。任何美好的回忆、刻骨铭心的回忆、甚至是痛苦的回忆都会成为过去,倘若紧抓着过去不放,你将永远无法向前看。回忆会侵蚀你的身心与灵魂,你将陷入永无止境的漩涡中把自己锁住自己回忆的圈子里。如果是美好的回忆,你还能拥有快乐,但偏偏是痛苦的回忆,让你被困在无限的苦痛中无法自拔。可苦呢?

尉屠耆回到床榻边,守候着渐入沉睡的姑娘。纵然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只汇成一句话: 你若独行,我必相随;你若哭泣,我必相依。

“你说什么?她跑了?她把老娘的手咬得惨不忍睹就跑了?”玛雅让侍医给伤口换药的时候,听舍缇说尉屠耆把黎帕那送回了家,当即气得发蒙,心里像燃起一盆火呼呼烧得舌头根子干得发挺,“不肖之子合着贱婢双双来对付老娘,绝饶不了他们!”她越说越气之下挥出一掌重重拍打梳妆台“啊!”伤口袭来难忍刺痛, 鲜红的液体从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里涌出来,越涌越多,染红指甲,地毯, 叮咚,叮咚…… “啊!”舍缇慌忙捧住她的手说,“王妃。你这是干嘛?誒呀!”

“王妃!”侍医惊叫道:“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流血了,你可要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啊!”没法子,只有把纱布拆了重新上药止血。玛雅眼看这侍医面生, 没好气地问:“怎么一连几日都是你,楼兰王宫里那位响当当的首席侍医哪里去了?” 侍医解释道:“首席侍医这段时日也不知道忙什么,总是行踪不定,所以……”

舍缇说:“王妃皮肤娇嫩,你们一定要想法子治好她的伤,绝不能留下疤痕。否则让王妃怎么出去见人?”

黎帕那睁开惺忪的睡眼,四周朦胧而迷茫,轻轻地揉揉双眸,尖拱方窗外一碧如洗,好似上好的蓝宝石般晶莹剔透。雨停了。她掀开被子下床,猛然看见尉屠耆酒醉扑倒在矮桌上酣睡。“尉屠耆?”她走到他旁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呼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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