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帕那。”尉屠耆抬起脖子,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头还痛吗?”她回答说很好,没事,“那就好。”尉屠耆的模样显得疲惫不堪,软弱无力,可不是么,趴着睡哪有躺着睡舒服?腰酸背痛四肢得不到伸展蜷得难受!
“你起来了。那我……去睡。”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床榻跑去随随便便把外衣一脱往地上一扔骨碌钻进被子里呼呼大睡。他侧着脸斜着腿,长长的眼睫毛安静地平铺着睡得那么香,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黎帕那觉得肚子很饿,毕竟昨晚没吃什么东西。便在矮桌前坐下来呼呼啦啦将残羹冷炙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大漠之中生存条件恶劣,食物极其珍贵,哪怕是一颗一粒都不能浪费。
记得父母双亡后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那段日子里,肠和胃如同被掏空,前胸和后背好像贴到了一块。实在又饥又渴,她俯身将脖子探到河里喝了满肚子冰凉的河水又拾起一片金黄的胡杨树叶子,触摸它光滑脉络清晰的叶面,黄色油彩把秋的色彩在叶子上挥洒得淋漓精致。
她把它放进嘴里轻咬,或许因为经历风霜的缘故,居然觉得有一点点甜。“你怎么吃叶子呢?”突然听见头顶上有人问话,她抬头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佛教僧侣,回答:“我肚子饿。”
黎帕那飞快食完东西,收拾餐具端到灶房清洗干净,然后来到庭院中央的凉亭绘画。巴塞木老爷家的房子是波斯风格传统住宅,所有房屋都是围绕庭院而建以精美的灰泥镶板、浮华的彩色琉璃和高耸的风塔为装饰,通过长长的拱廊会发现一个漂亮的中央庭院内有一个朝向庭院的带穹顶大厅,即凉亭。其表面虽朴素,内部却装饰得华丽,穹顶上的壁画简略地描绘了波斯帝国贵族男女们游猎的场景。凉亭的正前方那片石榴树和葡萄架环绕下的长方形水池,凉爽宜人。黎帕那坐在拱廊前绘画,几绺头发随风肆意飞散好像是一个金色光轮把她笼罩着。阳光透过波斯风格的繁复彩色花卉图形,微微照亮头顶上仿佛无穷交错的穹窿带来的眩晕感几乎要让人进入宗教冥想。
“你们昨日晚上相处得挺快乐的啊。”妮妲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沉着脸,双手叉腰向梨帕蒳问罪:“又喊又叫的。如果不是外面下着雨,还想传到东城区去给摄政王听听对吧。”黎帕那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和尉屠耆昨晚什么也没做。”居然还耍嘴硬不承认!妮妲亮出大嗓门呵斥道:“当我是三岁小孩吗那么好糊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都没发生,谁会相信!?”
“小声点行不行?”黎帕那的耳膜被妮妲的大嗓门轰得嗡嗡直响,“王子在歇息呢。”“哟哟哟好一句‘在歇息呢’,说得这么亲热,”妮妲学着她装腔作势,“终于漏嘴承认了吧?”“夫人。”女仆慌里慌张跑过来拉拉妮妲的衣袖上的流苏,“东边墙头上一个怪人,指名道姓说是要见黎帕那。”
妮妲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墙头,什么怪人”
女仆说:“怪就怪在他不肯从大门进来,趴在墙头上呢!”“诶哇?你这个傻瓜!”妮妲又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肯定是盗贼,趁着老爷今日大早出门办事。就想从墙头翻进来偷东西!欺负我一个婆娘守家?我让他好看!”“给我带路。”
黎帕那心里亦很好奇女仆说的这个爬在墙头上点名要见自己的怪人是谁,尾随其后穿过种植各种讨喜的石榴树和娇艳三角梅的中央庭院,红色、绿色、粉色……鲜花将主体色彩单一的灰泥墙装点得生机勃勃、恰到好处。另外水池边铺着鲜艳的地毯和靠垫,还有一排排传统手工陶土盆都充满着浓郁的波斯味道。“又是你!”妮妲指着蹲坐在五十四寸高的墙头上的苏罗漓,大声呵斥道:“爬那么高,鬼鬼祟祟想要干什么!”
“诶呀。姑娘。许久不见”苏罗漓却望着妮妲,故作大吃一惊道:“你为何变得如此苍老?”吃饱了撑着居然嘲笑老娘!妮妲气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骨节痒,几乎产生则爬上墙头揪住对方猛揍一顿的冲动,无事生非的东西,有本事别跑,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妮妲东张西望操起摆在水池边的陶盆不容分说就要往墙头上砸, “你给我滚下来!”女仆见状倒吸口冷气,竭力劝阻道:“夫人千万别要这样,陶器是花钱买的,不是田地里的蔬菜水果想要多少有多少!”
“骁勇善战,性情刚烈。”苏罗漓欣赏妮妲的穷凶极恶,满脸悠哉道:“听说粟特女人以豪杰而闻名今日得以大开眼界,佩服佩服。”“诶。”黎帕那仰头看他:“你怎么爬那么高?”他笑说:“闲着无事找你谈谈。”黎帕那说要找自己怎么不走大门反而爬墙头?进来吧。苏罗漓从墙头纵身跳下“啪”稳稳当当地站在姑娘面前,“我又碾制了新的香料。”
“夫人!!”看门人莫森慌慌张张跑过来禀告,“摄政王妃,她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好像是要吃人哪,她口口声声说要找黎帕那算账!” 敢情这条老母狗追过来报仇来了。黎帕那早就有意料到玛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来得还挺快。她又跟着妮妲来到会客大厅,坎吉也来了。“誒呀,稀客呀。摄政王妃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坎吉笑吟吟地寒暄着,让法依则端来奶茶和点心接待王妃以及贴身女官舍缇。
舍缇嗅着粟特人身上诱人的香料气味,心里颇为羡慕,玛雅看了看妮妲又看了看黎帕那,管家坎吉还有众女仆,猛然发现又一个令她妒火中烧的问题: 从耳环到戒指项链从手镯到脚链!是啊,打从进入粟特人聚居区就看见粟特女人总是首饰挂满全身。如常见的黄金到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石榴石碧玺等,五彩斑斓,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珠光宝气。就连男人也是如此,眼前这个胖管家脖子上的项链都镶嵌好几种类别的珠宝,色彩鲜艳又大又闪十分夺人眼球。
听闻粟特人喜爱珠宝,珠宝象征身份地位,富人戴名贵宝石珠玉,穷人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佩戴一些低廉的金银首饰否则都没有脸面出门,而在吐火罗人眼里珠宝是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和富人才戴得起。
玛雅越发觉得眼前这些珠宝加身的粟特女人比起自己、比起生活在楼兰土地的吐火罗女人皆多了几分魅力与自信,举手投足间的异域风情更加迷人。对于爱美的她来说无疑是扎眼睛——嘿嘿,王妃在犯嫉妒呢,嫉妒黎帕那比她美还嫉妒粟特女人的珠宝。明知摄政王妃驾到却不肯露面,偷偷躲在窗外窥视的苏罗漓心里暗想。“不用!”妒火中烧的玛雅拒绝女仆奉上茶点接待,指着站在妮妲身后的黎帕那狠狠地说:“今日我不是来你家做客的,我是来找她算账的!”
“算账。”妮妲转脸看了站在身后的沉默不语的黎帕那一眼,解围道:“王妃你是说黎帕那和王子来往的事情吧。”“我也很头疼,王子执意缠着她不放……”
“什么叫缠着不放。”黎帕那悠然道:“尉屠耆说我是他的平妻。我们是两厢情愿。”妮妲被噎得说不出话,玛雅当即气炸只觉一股压不住的怒火上冲一拱拱地顶上脑门,破口大骂道:“平妻?你想做梦!” “小麻雀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也不照照镜子,你也配做王子的平妻?”
黎帕那听到“有人生没人养”这一句严重羞辱的话,脸色立马变得铁青,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轻轻跳动,眼眸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很勉强,紧绷绷,“我不配难道你配?你都这么老了,尉屠耆会看上你?”
玛雅气得发疯,小贱人找死,看我今天不弄死你!她在侍女们的惊呼中扑过去揪住黎帕那,抬起膝盖就往其肚子上顶企图把其顶在墙上开揍。殊不知,黎帕那全身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变得像怒狮筋骨一样坚硬。血液像沸腾热水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怒气流至手指尖:谁羞辱我什么都可以,胆敢羞辱我的父母,我一定要让她死无全尸!梨帕蒳习过武,敏捷地闪身躲开,抬起脚向玛雅腹部重踹几下并揪住其衣襟将其狠狠掀倒在地“咚咚咚”连揍数拳,“王妃!” 护主心切的舍缇慌忙抓住她的手腕,发出命令:“住手、你敢打王妃……”黎帕那年纪不大,动怒时爆发出来的威力却巨大,挣脱舍缇的手,顺势又重重踹了一脚将其踹倒在地,然后死死卡住玛雅脖颈就是“噼里啪啦”猛扇,边扇边咆哮:“今日看我不杀了你这个老妖精,誓不为人!”
玛雅被扇得哇哇直叫,妮妲也跟着哇哇直叫,“别打了别打了!”因为扭打而被掀得到处乱糟糟的整个大厅在地灯的照射下隐隐约约泛出白光,很多金银器反射的亮光,只是那些看似华贵的东西总透着丝丝阴冷恐怖的气息。
艾葳蕤躲在窗外见状不妙,慌忙跑到黎帕那的闺房去叫醒熟睡的尉屠耆,“王子,王子!快起来!出事了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尉屠耆惊醒后得知玛雅跑上门找梨帕蒳算账,急忙穿好衣服跟着艾葳蕤跑去大厅,与此同时,带领卫兵在大街上巡视的热合曼路过巴塞木家门口,听见吵杂声打闹声东西摔碎声和女人尖叫声交织在一起组成的惊心动魄的曲子,惊诧地问: “嗯?怎么回事?”“声音听起来很耳熟,那个大嗓门的粟特婆娘在干什么?” “好像是在打架。”
“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热合曼扭头看见护国大将军笺摩那急急忙忙策马奔来,“大将军!这么巧。”
原来笺摩那来到长姐寝宫探视,听侍女说王妃咽不下心中那口恶气,非要跑去找王子及那个粟特女算账。坏了。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事态不妙,跳上马快速往西城区巴赛木府邸奔去,撞见热合曼等人便问长姐是不是在里面?快点进去阻止他们!
“嘿嘿嘿,王子!这么巧啊。”
“你也在这里啊。”尉屠耆穿过花园刚靠近大厅就看见站在外面的苏罗漓,顾不上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重要的是听见大厅里面扭打得厉害,担心黎帕那吃亏,偏偏苏罗漓又杵着无动于衷,他冲着他大发雷霆道:“你还在这里看热闹为什么不进去拉住她们?”“苏罗漓我告诉你啊。王妃是死是活无所谓,黎帕那绝不可以有事!”
“王子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呢?想在这个时候劝梨帕蒳,不想要命了,是吧?”苏罗漓还是无动于衷,耳边传出“嘶嘶”奇怪的声音,紧接着飞出一道米黄色的东西扑盖在尉屠耆脸上,他将东西扒下来定睛一看,发觉像是撕碎的衣服碎片?“住手!统统给我住手!别打了!”热合曼带领卫兵闯入大厅喝令里面的人统统站好不许动,笺摩那紧跟在后,刚刚踏进门,未待“长姐”叫出口,迎面又飞出另一道米黄色的东西扑盖在脸上,他将东西扒下来,定睛一看,认出是长姐的被撕碎的衣服碎片!
“王妃。”童格罗迦睁大眼睛看着披头散发满身淤青、美好仪态尽毁的妻子,还有站在旁边的国相古里甲,两人皆愕然,王公贵族和大臣们你看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不可思议: 摄政王基于诸位的鼎力协助,开始像模像样地处理政务和各类民间纠纷,居然又揽上了家事。
王兄啊王兄,愿佛祖保佑,你快点平安回来啊,只要你回来我就能解脱了,国王一点也不当,王位一点也不好做。处处扎屁股难受得要死。童格罗迦天天叨念却事与愿违,日出日落,一日一日又一日过去,王兄陀阇迦迟迟没消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反而轰轰烈烈地干起仗来!“尉屠耆,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笺摩那看着他的长姐玛雅指着尉屠耆和昂首挺胸双手叉腰毫无惧色的黎帕那,咬牙切齿道:“你的好儿子,还有这个小贱人合谋害我!”“童格罗迦,你今日要是不处置她,我就死给你看!”
“想死就快点死。”黎帕那嘲笑道:“我会多埋些珠宝给你陪葬。”“摄政王……”玛雅气得紫涨了面皮,龇牙咧嘴半晌说不出话。童格罗迦心想儿子怎么会喜欢如此胆大,肆意妄为的姑娘居然当众顶撞亲王的妻子,军事贵族家系的千金,简直是藐视王权,若换做是王兄肯定要下令拖出去处死。“你们都听见了,如此以下犯上皮痒痒呢还不快把她拖出去打!!”玛雅怒吼道。
“父亲。”尉屠耆担心父亲为难黎帕那,上前主动开脱道:“黎帕那没有做错什么,分明是玛雅王妃自己上门来挑事!” 黎帕那这孩子还挺有本事。是可造之材。索芒站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观望。尉屠耆和玛雅长期不和,楼兰王室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没有做错什么?”玛雅继续怒吼:“这个小贱人把我的衣服撕得稀巴烂,你的好儿子还护着她,说她没有做错什么?”
童格罗迦质问黎帕那:“你如此肆意对待我的妻子?”“莫非是仗着王子的宠爱?” 黎帕那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她该打。还有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袒护她,你也还打!”
黎帕那,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说八道,难道不怕我父亲责罚你吗?尉屠耆急了,直接对坐在王椅之上的父亲说:“如果你要责罚黎帕那,就连我一起吧……”黎帕那打量童格罗迦几下,噢,陀阇迦那个老不死的异母弟,年纪相差几岁,长相风格迥异: 面目端庄,碧眸炯炯有神,棕色眉毛又浓又粗,鼻梁高高地耸立还有一张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倒非常憨厚老实。“草民斗胆敢询问摄政王一句——人生在世谁人无父母?”童格罗迦问:“你此话为何以意?”
梨帕蒳说:“如果有人辱骂你的父母,你会作何感想?”她扭过头瞪着玛雅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视众生为蝼蚁的残酷藐视:“堂堂一个王妃居然如此没有口德,摄政王,你娶这种妻子难道不觉得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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