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再要了一间房间稍作整理休息,直到第二日清晨再去安置那姑娘的房间。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醒来,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发愣。见我进来,她的眼神恢复了一点生气,问我:“你成功了么?”
“嗯。我解开了瑃园的封山阵法,‘尸鬼’也不在那里了。”
“你杀了尸鬼,是吗。”姑娘的面上浮上一层薄薄的喜悦,但还是疲惫更多,“如果是你,就一定可以做到。我只是担心这是我的幻觉,所以你才会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披在肩上的外袍让我觉得眼熟。繁复的暗纹绣在靛青色衣料上,我不自觉喃喃出口:“像是沉在池底摇动的光斑……”
我忽地觉得神志清明,一个人影从意识的池底浮现出来,和眼前的姑娘重合上:“这是彩旗坊的衣服——你是今香姐姐?”
我没有认错,眼前的姑娘就是彩今香——彩旗坊坊主,当年与青鸟交好,是他除崔原外为数不多的密友。回忆今香姐姐自小聪明伶俐,在裁衣上极高的天赋与热情,九岁起就独领彩旗坊。
青鸟仰仗叶织绿雀独有的纺织技巧,爱去同今香姐姐炫弄青羽阁的新衣新布。今香口上说烦,我却常看见她抚着新布,指尖轻盈、眼中艳羡。
我也常见他们二人打趣着互说灵感,对方所制哪款成衣有所不足、哪只袖口走线不美,青羽阁得了新料子必得送与彩旗坊一份,暗中互挖对方的绣师……
我不忍打扰他们相处,每每退在一边,都会被今香姐姐发现。
有时我会生出错觉——我已经是个人类,成日与我至亲的的姊妹玩耍、游戏人间。
再看彩今香满目惊愕,揪着外袍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缥玉……是你吗?”她向我扑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顿时红了眼眶,“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只觉得像,也没认出你。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了?青鸟、青鸟说你死了……你不是我的幻觉吧?”
我握住她的手腕,想让她确认我的存在。“是我,我才从山神山下来,又新换了一张脸。我可能遇到了些事情,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来见你。”
过去了好些年,再看今香姐姐,已经不是初见时青涩的模样。我觉得心中难受:“这些年你还好么?”
彩今香的双手从我脸上滑落,抓着我的衣袖,像是舍不得放开我:“我好、好好的。”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你看起来很累。好姐姐,你遇到了什么,告诉我吧。”
她突然问我:“你见了青鸟没有?”
“没,我正准备之后去找他。你知道他现在何处、过得如何?”
“那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彩今香一把掀开被子,下床揪着我就走。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走得又急,一路上都没同我说话。
她将我带到青羽阁,刚到院门外,立刻有两名侍卫拦住我们的去路。他们都是叶织绿雀,却死气沉沉,满目肃穆。其中一人说:“青羽阁已闭,恕不见客。”
彩今香叫我:“缥玉,我们闯进去。”
我没多想,立刻扔出定身符在两名侍卫身上,彩今香则拉起我闯进院内,直奔内宅。一路上不断有侍卫赶来,想要拦下我们,都被我掐诀打回。
身前的彩今香胡乱披着那件靛青暗纹外袍,跑动时蓝色与白色翻飞,拂在我的身上、脸侧。回忆里她也曾这样拉着我,在彩旗坊奔跑;或者逗弄了青鸟,跳着、跑着过来躲在我身后。我被她拉着狂奔,眼睛四处张望,觉得青羽阁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唯一的不同,就是没什么生气。连同一路上看见的那些叶织绿雀,大多是麻木拘板,不似活人之样。似乎那些侍卫忌惮彩今香,不敢真出手伤她,我们也得以顺利闯进内宅——青鸟住的地方。
刚踏上几步阶梯,就有两人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吓我俩一跳。为首的中年男人胡子都气得翘起来:“我看这青羽阁真真是要完败在他手里!”
后面跟着的小老头一甩袖子、摇着脑袋:“族门不幸、族门不幸啊……”
我同彩今香站在一边,等他们走了再探头往屋里瞧去。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侧对我们,正独自一人闲散坐在绒垫上,摆弄一盏白玉酒盅。酒盅里酒性暴烈,我隔了老远都能闻到。
“我没心思经营什么青羽阁……叫他们自己找青鸾去,又不说话了。”青鸟墨绿色的长发垂下,脸庞因为醉酒泛起淡淡的红晕,整个人颓软得不成样子,“今香,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我酒都喝光了,再叫人拿……”
他侧头看见我,愣了一下,一瞬便恢复平常:“你带了个什么人来。”
青鸟变成大人了。原本的青年模样变得更成熟,面容隐隐有阴鸷之气,垂着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我从未在青鸟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息,眼前的他让我觉得陌生。
他将酒杯扔回桌上,身体后仰,懒散地打量我。他虽然在瞧我,但显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对彩今香说:“你去哪里找来的一个家伙,居然真和他有几分像。”
我用的是一张新脸,他认不出我也正常。正想解释,刚往前迈一步,就被彩今香推了一把,往前扑倒撞进青鸟怀里。彩今香自己却不进屋内,又将门关上,只留我与青鸟二人独处。
想到青鸟有洁癖,我一路奔波身上都是尘土,赶忙爬起来。“有没有弄脏你……”刚抬头,就看见青鸟凝视我的眼神凶厉,额角有血管突起。我看得呆愣,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青鸟。他的手指发力,锋利尖锐的指甲抵住我的颈侧:“你还学他说话……那不如说说,你想怎么死。”
脖颈处传来刺痛,我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会下死手,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我不敢多言,脑中快速思考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我的前襟里有青鸟给的羽毛——重塑身体后羽毛早已不在了——难道将青鸾的头交给他看——那更说不清了。
没法,只好偷偷伸手去取遁走的符纸,突然一段锦绸爬上我的双臂,我失去支撑,跪倒在青鸟的腿前,脸砸在地上,骨头撞得青痛。那锦绸将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我越是挣扎、越是绞紧。
我吃痛叫道:“青鸟!我、我是缥玉,你若是不信,就叫今香姐姐,她认得出我!”
青鸟冷笑:“她若是真认得你,怎么会把你一个人扔进来不管不顾?”
我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下一秒,青鸟的指尖已经在我的脸上划破一个口子,我闻到了血液腥甜的气味。
他在我身上随意乱划,说:“长得真像。你若是他,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语调又亲和,像块清甜的蜂糖,“你若是能给我一个好听的答案,我就给你留一个全尸。”
与他的语调相称的,却是锐利的疼痛从脸颊延续到前胸,再到手臂,我的额角浸出冷汗。
哪怕山灵可以重塑身体,我也很爱惜自己,轻易不会受伤。可为何这锐利的、身体被利器破开的疼痛让我有熟悉感——好像我已经经历了数次。
“你说话呀。”青鸟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张开嘴,“等下用尖钩把你的舌头勾出来,悬挂在高处,你想说都说不了了。”
我吓得一激灵,眼泪都要冒出来。只好豁出去讲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连你也……记不得了。我这次刚从山神山上下来,就……”
青鸟笑了两声:“你还知道山神山呢。”他将指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嵌入我的血肉,玩耍似的,“可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你不记得我,你还记得谁呢。”
我痛得冷汗直流:“当初在山神山上,我不该帮你化形。”说完,那根嵌入我肩膀的手指更用力剜了一下,瞬间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强忍住痛苦,我咬着眼泪,接着说:“我自顾自,以为是、是在帮你……”
他用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贴近我的脸:“你懂什么?”嵌在我血肉里的锐利指尖快要把我的肩膀穿透,而我的眼中满是他放大的瞳孔,“你再装作是他……”
“呃、青、鸟,我对不起、你,”我的脖子快要被他掐断,但是我并不怕死,我怕没说完这些话就死掉,怕之后我会忘记这一刻体会到的青鸟的痛苦。“我随意、改变你的人生,又擅自离、离你而去……我错了,我不该与你有牵扯。”
我快要断气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只能用气音勉强说完:“但我不后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掐住我脖子手好像在颤抖,“你就当、当我不懂事,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帮你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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