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摄影大V拍的照片又火了,挂在同城的热门榜上,这消息还是许长倾从岑凛那听来的。
岑同学并不清楚旁边这位掌握自己工资分发大权的老板就是博主本人,于是也没避着他,和物与凑在一起看那最新发布的几张照片。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光线太好,拍的又是城里少见的庙宇,氛围感一下就出来了。屋瓦破旧,檐上几只脊兽守着,笼了层岁岁年年养出来的悠远,稍稍修下图便显得格外出片。
博主是江城比较出名的摄影博主,这两年陆陆续续发了挺多照片,时不时火一把。他最擅长找小众又出片的拍摄地点,每回热度升上来,总要掀起一轮打卡的风潮。
且他拍照拍得随性,走的并不是专业的路子,却恰恰戳中了不少人,岑凛也是其一。自前年刷到伊始,她就一直关注着了。后来她新找了现在的工作,又意外发现老板也算是个摄影爱好者。
她甚至幻想过自家老板就是博主本人,可惜行程对不上,许长倾自己也否认了,还嘲讽她:“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厉害?”
“地址是在哪里……博主回复了!”
她翻到热评里靠上的一条,博主回复说,是在城郊邬野山上的一座庙拍的。
邬野山在江城的存在感不高,岑凛要稍作反应才能想起这座山具体的方位。
她记得许长倾才去过哪里不久,于是找人问了山上具体是什么情况,又问:“不过你那时候过去应该是晚上了吧,有见到这座庙吗?”
“在半山的位置。天太暗,就没走近去看。”许长倾说。
他语气自然,仿佛所说是真人真事,又见物与在一旁听着,面上露了诧异,于是还朝对方眨了下眼。
那人心神领会,也弯了眼朝他笑笑,然后换来在场另一个人的莫名其妙:“你俩在眉来眼去什么?”
地址许长倾有意无意给得详细,不出所料,没过几天他就得到了反馈,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他自己感受到的和物与所说的。
其时他正在厨房水槽前处理鲜虾。临近冬月,天愈发黑得早,百叶窗帘升到最高处,窗外是如塞勒涅的纱织般模糊的天,底下缀碎钻星星点点,各家灯火淹没其间。厨房里自然也开了灯,他挑去虾线划开虾背,耳边忽然捕捉到一点门被挪开的声响。
物与走进来。
那脚步声许长倾已足够熟悉,于是仍忙着剥手头那几只虾,头也不回道:“怎么了?”
——有好消息要和你分享。对方说。
所谓好消息,说的是有人真循着许长倾留下的地址去了趟山神庙,看见许愿树便许下了愿望。纵然他不在山上也当即得知,正是他们最乐意见到的结果。顺水推舟,之后就是他分内的工作,完成得也很顺利。
许长倾一只耳朵听着,只道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半天绕回来也也还是在感谢他帮忙。
“喔。好客气。”他于是这样应对方,把虾尾从划开的虾背间穿过,又将虾尾彻底展开,做成虾球状,挑了眉问:“那我这个做功臣的有什么好处拿吗?”
“……什么?”他能想象到物与此刻眼睛该是睁大了点,显然关于这个问题对方还没有太周全地考虑过,足足顿了几秒才说:“你可以许愿。”
愿望,渺小又承载了太多期望的存在。这词汇从前于许长倾而言是极遥远的,他从来只将希望寄托于自己身上,但现在他却和所谓愿望成了老熟人了,并且仔细想来,他还真是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和物与搭上了线。
“在这里许愿也听得见?”许长倾不以为意,将泡好的粉丝从水中捞出,围指绕成圈,在瓷盘上摆出一个形状完美的圆,又将调整好造型的鲜虾放上。
“那我试试看好了。”物与听见他说,之后说话者的声音便沉寂下去,厨房里只余水流声响,像溪水穿行石缝,过时溅往四方。
再之后,他听见了许长倾的愿望。
物与自认阅遍世间诸多愿望,但眼下他却失读症突发。
那是个简单得过分的愿望,里头甚至没有许愿者本身。或者说那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愿望,而应当说是祝福。
许长倾希望他实现他自己的愿望。可这是个悖论,是比死结还要难解的死循环。
“……这个不行,”他喉头一酸,“换一个愿望吧。”
许长倾并不意外。蒜蓉粉丝虾已经上锅蒸开,他揭开锅盖看了眼,转而去清洗时蔬,随意应道:“那亲一口?”
不是件很难的事。他在门边,而许长倾在水槽前,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两米远,如果他做好准备了,完全可以上前几步直接碰上对方脸颊,物与想。但为什么要这样?
牵手、拥抱、亲吻,或者做再亲密一点的事,历来在人的群体中并非罕事,他是见过的,只是不理解意义何在。
通常而言,上山来许愿的,多是会做这些事的人。情侣携手相伴着走上山来,打两个同心结,连同写下愿望的红布条一起,悬在树上。接着那些愿望就传到他们可感知的范围内来了,神明挑挑拣拣,缠着红线,实现一些合情合理的心愿,编出人类不可见的姻缘。
至于后头的事,很少会再归他们管。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是许长倾新近买的衬衣,口袋里斜斜别着岑凛送的小狐狸发卡,和他在山上时是全然不同的模样。所以他看不清了,或许躯体里正有根红线撩拨着他的心,又或许没有,只是他今天状态反常。
许长倾不会知道身旁那位脑子里现下装的是什么东西。看物与神情怔愣,他便挑了条细长的菜豆出来,在对方面前晃了几晃:“傻了?开玩笑呢。”
物与定定地看着他,试图出言反驳,想揭穿他这张惯会伪装的脸,但最后也只是嗔了他一眼,出去找毫无心机的小狸花了。
人会骗神,猫可不会。
狸花身形娇小又精力旺盛,在店里撒疯跑了一天也不觉累,被带回公寓里仍保持着上蹿下跳的一贯作风,滚了满身灰。
他看不惯,揪起来施了个法术清洗干净,却忍不住要去想许长倾所说的那些话。
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好像不很恰当,许长倾为何会执着于这个?物与想不明白。
可当他召出红线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有根之前他从未注意到的红线出现了,它色泽亮丽,一端连在施法者身上,一端牵往厨房。
神明感到茫然。
明明他本职就是料理这些事的,放到自己身上竟是迷糊一片,如何也拎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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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都算清淡口的几个配菜端上桌,人也到齐,就能开饭。
许长倾能看得出坐在餐桌另一边的物与心神不宁,他倒没有这种烦扰,又不好揣测是否因自己而起,于是又恢复到话少的状态。
虽说今夜餐桌上的氛围奇怪,但撇开这些不谈,经许长倾一手操办的吃食质量自然过关。桌上多是素菜,色泽单调,唯独中间一盘蒜蓉粉丝虾分外显眼。
现在有些人讲究品食材本味,喜好清蒸,但并不妨碍蒜蓉粉丝虾在一众以虾为主要食材的菜式中的出彩。它是普通家庭年夜饭中比较常见的一道菜式,做法不算复杂,品相倒很好看。
粉丝绕圈,上摆虾球,寓意圆满。有些时候不用虾,而是以扇贝替代,粉丝便盖在扇贝上,方便拿取,省去拿筷子汤勺舀粉丝的麻烦。
食材底下浸着的汤汁则是蚝油、生抽、盐和糖的结合体,原本是和蒜蓉和辣椒碎一并混合铺在虾仁上的,上锅一蒸便汇至盘底,又被粉丝吸去一些,将粉丝染成姜黄色。
那粉丝先行浸泡过,又在锅里蒸了许久,入口顺滑,将湿软与劲道中和于一个合适的度。虾仁则肉质紧实,不单有海鲜本身之鲜,也有酱料之咸、蒜蓉之香,很是下饭。
许长倾夹起一个放至碗中,忽然想到什么。
“左右我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他拨开虾仁表面的蒜蓉,将它们归为一处,一面道:“你若愿意下山来,过来蹭饭吃当然也欢迎。”
“时下流行饭搭子,岑凛好像也有一个,闲暇时会一起去吃饭。”他装作不经意间提起,怕惊扰到面前这位人间的过客,说得稀疏平常。
物与也学他样子,把咸香口的蒜蓉拨开,说些不知是和谁学来的客气话。
许长倾见他分明是带着企盼的,就差一个台阶等着他下。
“——至于报酬,“许长倾停顿了一下,思维飞速运转,最后终于想到什么,“山上如果有榛子山楂野菌之类,就帮我带点下来吧。”
未经大肆开发过的山上处处是宝,哪哪都能产出纯天然的鲜美食材。上回他拿到的山楂个大饱满,他在批发市场很难收到那样的货色,后来一直念念不忘,也好奇山上有的其他食材和市场所售在口感上的差别。
其实这些实物凭他自己终归也能寻到,错过了便再难得到的反而是情绪价值,可遇不可求。
能遇上一个各方面都合拍的人有多不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些人终其一生或许都遇不上这样一个存在,他是难得走了好运遇见了,又怕把对方吓跑。
年龄放在物与身上是个模糊的概念,他们没有认真探讨过这个话题,许长倾甚至猜过如果把灵智未开的年头算上,物与是不是能当他祖宗。
但这是在山下的人间,对方涉世未深,很多时候都显得单纯,不分对象都用上真诚。许长倾有时担心这样的物与总有天会被骗走,偏生那一腔真诚最能打动他。就比方说现在对方又开始虚心求教了,问的是人为何会对一个相识不算太久的人掏心掏肺地好。
许长倾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我是以前不信神的。许长倾说,物与闻声朝他看来,以为这是一句感慨。
但显然不是。许长倾的视线同样落在他身上,并不刻意,但他却忽然有了种奇妙的预感,匆忙想要躲开。
然后他听见人类的声音,熟悉的庄重的。许长倾说你是我唯一信仰的神明,自然很重要。
字句分量重得杆秤直向一侧倾倒,而他手上捏着秤砣,心跳怦然,不知该如何动作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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