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莹一行人回到京城时,覆盖万物的积雪已融化殆尽。
恰逢休沐日,言公彦与言照玉都在家中。
他们将言心莹接入正堂入坐,看着她饮了家僮奉茶,言公彦方问:“阿莹,阿若的病如何?”
“阿姐不大好,我在那边也遍寻名医,皆束手。我便回京寻医了。”言心莹自怀中取出厚厚一沓纸来,“这是我记下的阿姐数日病状。”
家僮得了言公彦的示意,便从言心莹手中取过纸来,递与言公彦。
言公彦粗略翻了翻,颔首:“我即刻命人抄写几份,再遣人持状去寻医。”
他再抬头时,见言心莹正望着自己,下意识移开目光,又低首看起手上的病状来。
言心莹有些奇怪,又看向言照玉。言照玉原本也是看着她的,见她望过去,竟也看向别处了。
太反常了,不由她不怀疑,似乎是怕她知道什么事。究竟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的?言心莹想想最近发生的大事,便只有赵国公之事了。
她一直认为赵国公的案子一定不是京兆府能办的,因为赵国公谋反是大案。她虽对朝廷之事不是太明白,但她知道京兆府管理京畿治安,大多办的都是平民的贼盗杀人案,没听说办过什么涉及高官的大案子。而刑部与大理寺皆有牢房,大案要案也向来是他们来办的。可是会不会也有例外呢?
她忽然想起离京前最后一回去傅府,言照玉非要她戴帷帽难道是因为他早知道傅家会出事?怕她去了被人以为是同党?
光想着有这种可能,她便无法抑制地透了一身汗。
她从未想过也许言公彦也涉及其中,若真是那样,她将如何自处?
屋内很静,只闻翻纸声。
言心莹绞着自己膝上的衣服,望向言公彦:“爹,赵国公的案子是你办的么?”
言公彦正翻着纸,闻言手顿了顿,只短短一瞬,又自然地翻过。
“傅翊所涉谋反是重罪,自然由大理寺收押。”他并未抬头。
言心莹暗暗松了口气。她从不怀疑言公彦的话,毕竟自小到大,言公彦从未诳语过。
言照玉忽道:“阿莹,我与爹为你应了门亲事。”
言公彦这才将手中的一沓纸递给家僮。“是啊,阿莹。你幼时也见过的,襄阳郡公的长孙庞闻庞伯达。”
果然不是因为赵国公的事,是私自给她应了婚事。言心莹想起出京前庞仲隐曾来寻她,说他哥哥想见她,请她去府上。想来他哥哥便是庞伯达,想见她大抵也是想说成婚的事。
她又想起回京路上听闻圣上已立了太子,太子便是襄阳郡公长女与圣上之子。她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没什么干系的。
难怪言公彦会应。庞家如今是太子母族,待圣上驾崩,新帝继位,庞家更是贵不可言。
言心莹躁怒非常。言心若病重,她整日忧心,可她父兄却只想着她的婚事,想着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势。
“阿姐病重之时,你们竟只想着要我出嫁?”
言公彦道:“离成婚之日尚有数月。况且,你阿姐的病又不是你治。你成婚与你阿姐治病有什么干系?”
言心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过自信,言心若一定会无事,还是太过薄情寡义,根本没将言心若放在心上。万一言心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说出言心若的事与她无关的话来吗?
“我不嫁!我很早便与爹说过,我有心爱之人,非他不嫁。爹为何要替我应下婚事?”
“你爱的人?”言公彦并指叩案,“你爱的人如今成了反贼!幸好你尚未与他成婚,否则傅家出事,你也逃不了!”
“他不是反贼!”言心莹怒道。
“你——”片刻后,言公彦压下怒火,“我今日不与你辨这个。只说你已及笄两年,今年十七岁,还未曾婚嫁。而婚嫁之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我也并非不让你自择夫婿。去年你与傅修走得近,我推了多少亲事?可你看看你择的人,成了逃亡之人!如今圣上新立太子,庞家便是太子母族。这个时候,庞家愿与言家结亲,也是好事。我也没理由推拒。”
言心莹一面担忧言心若,一面担忧傅徽之,实在无力也无心与言公彦争吵。她只想快些寻医,治好言心若。
“我再说一回,我不嫁!”她起身,一把自家僮手中夺走病状,头也不回地出门。
言公彦起身,厉声道:“阿莹你站住!”
言心莹自然不会回头。
言照玉也起身走到言公彦身边,问道:“爹,怎么办?”
言公彦望着言心莹快步而去的背影,叹道:“平日里太纵着她了。”他顿了顿,“此事慢慢劝罢。”
言心莹命府中防阁到处探听京城名医,最后得到十数个名医的名字与住所。言心莹一一亲自拜访。
三日后,除了不在京的,其余人皆问过了。其中大多医士都说看不到病人,不能妄下定论。几人见她只拿了记下的病症,直接赶她走,让别耽误其他人看病。只有两人开了方子。
言心莹看着手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方子,陷入沉思。她忽然觉得那些说见不到病人,不能妄下定论的医士或许才是负责的。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都带去王家。可是两地相距恐有两千余里,纵是日夜不休地赶路也要十余日方到。来回更是将近一月。纵是不惜银钱,医士也不可能都不医别人了,都愿意同她远走。万一最后这些人还是都不能治,又白白费了许多时日。言心若还能不能等得起?
要请还是直接请太医为好。言心莹觉得能为皇帝诊治的,该是全天下最好的医士。若太医都治不了,她便再想不出还有谁能治了。
前几日因为婚嫁的事,与言公彦闹了一场。言心莹不大想去见他,可她无官身,见不到圣上,又何谈求医?
她不得不去,可说明来意后,言公彦却道:“你当太医署是你家的?圣上日理万机,竟用此等小事去为难圣上,岂是臣子本分?”
言心莹不明白,为何近几日言公彦说的话没一句她爱听的。
她不悦:“阿姐病重,这是小事?”
言公彦道:“或许对于我言家是大事,可于圣上而言便是小事。”
“阿爹不求便罢,我去求外祖父!”言心莹转身。
“你外祖父同我一样,皆是臣,你以为有什么分别?况且,圣上因赵国公谋反之事,对燕国公多有忌惮。太医供职宫廷,你要燕国公请太医,便是求恩典,也可以说是求殊遇、特权。你觉着圣上会如何想?你莫害了你外祖父。”
言心莹停了步子,听他说完,又继续朝外去。
既然求请太医会让她外祖父更受忌惮,那就不请太医,只寻太医开个方子。
太医虽不为平民看诊,可他们是住在宫外的,也有相交的朋友。她记得邱平就有熟识的太医。想来若是朋友托付,太医也可以为宫廷之外的人诊治。可以请邱平写信,请那位熟识的太医为言心若开个药方。
她便去了燕国公府,请邱平写了封信。
拿着信将出坊门的时候,言心莹忽然回头。
燕国公府与赵国公府仅一街之隔。街右是燕国公府,她看着街左方向。
其实她常常随邱淑来崇仁坊,可每一回邱淑只说是去见她外祖父,车也由车夫驾到府门前。是以她一直不知她外祖父住在何坊。
直到她第一回来崇仁坊寻傅徽之时,才发觉此处十分熟悉。向右一瞥,果然看见了燕国公府。那时方知自己早来过崇仁坊多回了。
过去半年中,她多次立于此处,望着赵国公府。那时大多是因为要等候傅徽之出门,心中是盼望的、欣喜的。而如今回望,心中却是苦的、酸的。明明分别不过月余,竟恍如隔世。
不知是什么驱使着她往赵国公府门走。
别处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唯有赵国公府门前的雪仍厚。想是太多时日无人扫雪。雪积得厚了,自然化得慢了。
大门贴着封条,想来尚未有新人入住。言心莹想起传闻,查获赵国公通敌书信一封并反诗一首。自古诗人总喜欢在墙壁题诗,若有反诗,不论是真还是陷害,会不会也在墙壁上呢?
她便绕到赵国公府后门,命两名防阁看着点行人,自己欲翻墙入府。只是她未曾学过武,要自己翻墙还是比较困难。她便请一名防阁蹲下,她踩着他的肩,攀上围墙,最后踩着事先翻过墙接应她的另一名防阁的肩,再落地。
她自后往前,再自前向后,将大大小小的屋子都看了个遍,却没见一个字。连池边石上或是地砖有无写字、刻字,都仔仔细细瞧过。
或是反诗早被销毁了。可言心莹也未看见被拆去的墙壁,或缺失的地砖。除非真是在某块石头上刻的反诗。那至少石头不大或虽大却不在显眼的位置。否则,何处本应有块大石,后被搬走,不会不留一点痕迹,她不会看不出。又或许墙拆过,又被重新砌起。或是换过新砖、新石。若真有人如此有心,她看不出也不冤了。
反诗大概还是写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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