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到的是一片更长久的沉默。找到老韩夫妇就已如此艰辛,而要在这个阵法上破开一个口,只会更难。
白缁直到现在都不能理解透彻这个阵法,所以只能强破。
强行破阵,真的是一个再简单粗暴又再傻不拉几的方法,但同样,也是个百试不厌的方法。
只要有足够大的力量能把阵脚松动了,一切都会简单起来的。只是阵里的人受了阵法一重限制,又受阎罗一重限制,未免难以施展出身手。
谢暮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说:“若要用灵力直接强破,很难。”
白缁又嗤笑了一声,说:“不强行破阵,更难。”
这阵法摆的跟个什么似的,谁能解谁解,反正他是看不懂。
他一边爬着刀山,一边探头四处寻觅十多年不曾相见的兄弟。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四年生死难跨,今日我上刀山下火海入无间,来寻你回家。
每看到一只鬼,他总要辨认很久,因为地狱里长年累月的鬼罚让他们早已如同一般,都是佝偻着身子,气韵全无。
一般的行尸走肉,一般的鬼哭狼嚎。白缁努力睁大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想到当年那个谦逊朴实的兄弟,早已失去人气,在这无间地狱里不停地受尽折磨,挺直的腰杆弯了下去,带笑的面容全是麻木。
他忽然就不太敢相认。
身边似乎有一道黑影略过,几乎与黑夜融成一片,朝着远方一只鬼飞去,但是又转瞬不见。
尽管白缁目力超群,通物极强,居然也没有看清,甚至无法确定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停下动作,有些疑惑的问:“你刚才有看到什么东西过去吗?”
谢暮山怔愣了一下,随后笃定的说:“没有。”
“怎么了吗?”
谢暮山年纪虽小,本事却也非同寻常。若是真的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他难道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吗?
白缁沉吟片刻,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只脊背弓的极高,正在扭曲着身体嘶吼的鬼,说:“方才我看见有一道黑影似乎是朝着那只鬼去了。”
说完,他觉得十分蹊跷,加快了爬刀山的步伐往那只鬼爬去。
如果不是知道韩瑾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他差点要怀疑那是不是他去救他的外祖了。
显然不会是,现在白缁只求韩瑾平安无事的从阵里出去,再也不敢奢求他能派上什么用场了。
爬近了看,白缁发现那并不是一只鬼——而他的脊背比寻常鬼高,正是因为他的背上还被了一只。两人稀疏的长发乱飘,街上最破烂最吓人的疯子在他们面前,也会显得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了。
那个背上的分明是个女鬼。白缁见此一幕,不由心惊。
他下了七层地狱,一层一层的闯,倒还真没见过两只鬼结着伴,让其中一只免受鬼罚的。
他突然有些惘然:“如果老韩哥和夫人也在这里,怕是也要像这样背着夫人吧。”
他怀了一点私心,希望那两个人并不是他的老韩哥和夫人,希望老韩哥还是挺直着腰板站在他面前,希望夫人依旧谦和有礼,不卑不亢。
而不是像这样。
谢暮山微有些讶异的说:“你看那个背上的女鬼,人都已经是这个样了,那一身裙子居然还没什么污损。”
听了这一句话,白缁忽然浑身一僵,彻底停下了继续爬的动作。
那个女鬼虽然毫无仪态,但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衣裙依旧是飘逸的,干净的。由于女鬼只剩一具骨架,看起来很不合身。
她的动作也是十分僵硬的,一直轻轻提着裙摆,以免被刀剑划破。为鬼之后四肢一般都会变得十分不协调,但那个女鬼的动作除了僵硬一些,依旧是熟稔的。
可见那只鬼是非常爱惜那条裙子的。
那样的动作,白缁是十分熟悉的。许多大家闺秀总是习惯这样做,优雅从容,细致入微。
若是现在,白缁还认不出这二人是谁的话,恐怕是二次失忆了。
那件衣裙,分明是当年一个善意的店家仔细打了包,由跛子哥背着,带到了老韩家。
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希望自己能够不要哭出来,但泪水并不受控制。
而他连叫他们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一想到叫了之后不会有人回头,他就不是很想开口。
算我自私吧。白缁这样想着,气息有一些紊乱,身体便慢慢嵌入手脚之下的刀里。
先前疼得厉害,此刻却像是麻木了,只有心还在震颤。
白缁感觉自己再看一眼能撅过去。
谢暮山依旧用力减轻着自己对白缁的压力,感觉到身下人的异样,谢暮山不敢用力,只能低声道:“白缁!”
“你清醒一点,你不能让自己栽在这里!他们可以无限恢复你不能!”
你若是失血过多,没有东西再让你回血如初,你若是被削成白骨……
那恐怕就只能一直囚禁在这里了。
谢暮山看始终叫不回他,只能又喊到:“韩老先生?韩老先生!”
老韩依旧在毫无知觉的继续往上爬,他的手脚处已经被削下一块一块的血肉,露出里面泛着青灰的白骨。
谢暮山:“……”不是吧,一个两个都不理我……
看他的血肉被削得越来越多,像屠宰场里的牲畜任人宰割,切下一条一条的肉,谢暮山看得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已经不是血腥能够形容的了……
按理说,虽然老韩夫妇已经被镇压了十数年,变得麻木不堪六亲不认,但有人一遍遍的叫他时,还是会有所察觉。
哪怕只是下意识的顺着一些没有完全泯灭的本能望过来。
可惜没有。谢暮山不死心,又叫了几句:“韩老先生!韩老先生!韩夫人!韩秀才!”
他依旧在往上面爬,好像毫无察觉。
怎么回事?
白缁此时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爬到老韩身边,问:“老韩哥?老韩哥我是小吴!老韩哥?!”
谢暮山阖眸沉吟一会儿,抬眸说:“他的魂魄不稳,灵识紊乱。”
“似有玄机。”
灵识紊乱?这就奇怪了,因为一只死魂,镇压许久,早就像是一潭死水了,怎么可能还会紊乱?
白缁偏了一下头,问背上的人:“你现在怎么样?”
谢暮山一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事不宜迟,直接破阵!
他试着运转一□□内灵力。非常不巧,他此时经脉里像是堵了无数刀剑,阻碍着灵力流转。如果强行冲破那层阻碍,刀剑便细细密密插进血管经脉,一阵剧痛。
谢暮山摇了摇头,随后说:“灵力阻碍太强,用不出来。”
如若可以把老韩从第七层地狱带上去,到也会容易很多。只是一路下来,那个传送阵白缁还是了如指掌的。
单向传送阵,只能下不能上,简称封入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白缁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宝贝儿,我说了你还要在长大一点,起码要像瑾儿那样才好。你还是太嫩了。”
谢暮山一张脸还没冰到底,突然被白缁轻轻放下,十数把刀剑飞来,刀面向上,拼成了一把椅子,在谢暮山身下接住了他。
谢暮山一时惊愕,说:“方才那些都是你装的?”
白缁道:“你这小孩怎么防备心这么重,不是觉得我在骗你就是觉得我在装。”
骗你和装的区别是?
白缁眨了眨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同语反复,表示强调。”
好悠然,我又何时与你讲过我要不行了呢?
他微微一笑,举起了手,明明是万古长夜,此刻却风云变幻,波谲云诡。
白缁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是一股浓郁的铁锈味,他却像在嗅一枝红梅,目光低垂,是一片难言的温柔。
白缁抬起眸子,看向谢暮山,说:“帮我去做一件事。”
谢暮山皱眉道:“什么?”
“我来破阵,你出去守阵。”白缁淡淡的说。
“你想做什么?你觉得你真的还能独自一人强行破阵吗?”谢暮山语速有些快,怒道:“你怕不是疯了!”
白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你明明方才才说,我是装的。既然下七层地狱如履平地还能逗小孩,破这么一个小阵,又有何难?”
他点了点锁灵囊,鬼气便不再往谢暮山那边萦散。只是一小会的功夫,谢暮山便消失在了原地。
只听见白缁低声说:“阵法之外不受限制,那才是你长大的地方。”
去为我守阵,免得阴阳错乱,护住一方百姓,这才能长大不是?
就是对我误会有点大,算不算潜意识里的敌意啊。
谢暮山走到了一条路,但他无心再看,只扫了一眼前路,便坚定的转身。
只踏出一步,一个黑色的身影慢慢出现在身前,说:“往前走。”
谢暮山皱了一下眉,问:“阵灵?”
此处倒是没有再限制灵力。谢暮山冷冷的说:“让开,莫要挡我的路。”
阵灵说:“而乃生魂,该走往生途,无人能挡你的路。”
谢暮山烦躁不堪,冷笑一句,说:“你是狗?”
他绕过阵灵要往前面走,阵灵只是幽幽说:“往哪里走,都是一样的。”
谢暮山:“…………”
他狠狠吸了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一剑挥出,喝到:“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有病吗?我要回去!我要和他一起!为什么你们都要赶我走为什么?!”
他太过委屈了,以至于眼睫毛被泪水压下,阖上了眸子。
“我明明……只是想和他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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