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缁点了点头,说:“嗯,不让他听见。”
白缁一直都对那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小破孩宠爱有加,如今居然要悄悄告诉韩瑾连谢暮山都不能听的小秘密,韩瑾心中有点欣悦,跟着白缁走到木凳边,看白缁坐下,就蹲在了白缁面前。
像一只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大狗,偏偏还套上了一层沉稳的皮囊。白缁忍俊不禁,说:“你怎么不坐?”
韩瑾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就在旁边另一条板凳上坐下。白缁拿起那碗韩瑾刚刚送进来的绿豆粥,用勺拌了拌,舀起一勺,放在了嘴边,却没有吃下去。
他似乎终于想到了要怎么开口,说:“瑾儿,为师……其实是心魔。”
韩瑾开始还乖巧的点头,点到一半蓦地顿住,眼睛慢慢的睁大了。他瞠目结舌的望着白缁,说:“可是……这怎么会?如果师尊你都算心魔,那正主岂不是……”
真的是个无执无挂,风光霁月的圣人了?
毕竟心魔往往是原主内心的渴求,带着贪婪的**,藏在不为人知的最深处。
但白缁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韩瑾的疑惑,而是意有所指般的说:“你可知道,谢暮山原是千年隐宗上陵谢氏的少主,因为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害得家破人亡?”
韩瑾犹疑的点了点头。白缁又问:“那你可知,那无缘无故灭他满门之人是谁?”
明明是天光大亮,骄阳似火的时候,这一片清静凉爽的客房里,师徒二人正在谈论着一起骇人听闻,天怒人怨的血腥惨案。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千年底蕴灰飞烟灭,世外桃源就此蒙尘。清风习习,白云扰扰,化作一场浩然山雨,洗涤出尘世的罪恶,全是淋漓的鲜血。
韩瑾不由为之震颤,有些恐惧的望着白缁,心里泛起无尽的寒意,在这将近五月的暖日里如坠冰窟。
幽暗,悚然。
他气息有些不稳,问:“他……那个魔头,很有名吗?”
白缁喝了一口绿豆粥,清淡的味道让他如坚冰一般不为所动。他只是淡声说:“臭名昭著,妇孺皆知。”
无冤无仇就能带着爪牙灭人满门,这样的人或许不少,但能除掉底蕴深厚的千年隐宗,还能毫不掩饰的称一句“妇孺皆知”的,却是屈指可数了。
答案呼之欲出,韩瑾试探的问:“是那个……万相门的那谁……无宗主上?”
随着白缁点了点头,他原本悬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仿佛再也跳动不起来。
他和白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各路神佛都见过一二,天下四大业障也有打过交道,但万相门的人,倒是确实不曾见识过。
但这并不妨碍他知晓无宗主上的名声。民间说书的总爱讲他的故事,说他一身漆黑恍如暗夜,幽深难测。脸上一张面具虽是恶鬼,却十分精致,白银镶边,更显富贵。而人间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有一个噩梦,来自母亲,根源是无宗主上,可以称作“狐假虎威”,全梦是“你要是再敢不听话无宗主上就要来找你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无宗主上要去找谁,是以百吓百灵,效果显著。
他干笑了两声:“哈!哈!这……那小子还要报什么仇?无宗主上弄死他,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吧……”
白缁眸光微动,平静的望着他。
韩瑾:“……”
韩瑾吞了吞口水。虽说他生性不算敏锐,但白缁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上了,他也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直接捅破那张薄薄的玻璃纸,也只不过是装疯卖傻罢了。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随手抓了一个茶盏攥着,紧张的问:“师尊是与那位……无宗主上,有什么渊源?”
他这么问,那张玻璃纸就注定只能由白缁来捅破了。他叹了一口气,却不是因为紧张,恼怒,痛苦。
只是无奈,无奈最后还是要和这个小徒儿说这些残忍的真相。只是希望此刻的韩瑾,已经如他所展现一般的更加成熟了吧。
他说:“是有。无宗主上,真名尹无宗,是我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韩瑾还是没忍住抖了一下,手一松,原本抓着来缓解紧张心情的茶盏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面已经冰凉的茶水慢慢往外蔓延,留下一滩明显的水渍。
韩瑾已经不知如何抬头去看白缁了,他手心全是冷汗,下意识的往自己的衣衫上面揩,眼睛还紧紧盯着地上的碎片,一点也不敢往边上泄露。
他心中暗骂了一句,心说我到底为什么要拿这么个倒霉杯子。
过了一会儿,他问:“会不会……其实世人传的都是错的,无宗主上之所以做那些事,也有他的苦衷,只是行事过激……”
白缁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所有的话:“瑾儿,他是个疯子。”
韩瑾又不说话了。他一直低着头,嘴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果然……还是不能接受的。韩瑾正是一心赤忱的时候,爱憎分明,嫉恶如仇。
白缁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抱歉啊,让你失望了。你若是……不想再认我这个师父,那就走吧,我不……怪你。”
韩瑾的胸腔剧烈的起伏了几下,似乎是想借此掩盖什么。半晌,他抬起头来,有点虚弱的笑了一下,但嘴里依然是在喊“师尊”。
他说:“师尊,我若是继续留在您身边,那个……要是有一天,无宗主上把您给挤下去了,会二话不说拔剑把我的头给削下来吗?”
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就是问出这么个问题,白缁哑然失笑。闷声笑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认真的斟酌了一下,高深莫测的吐出两个字:“难说。”
韩瑾笑了,不再是先前有点勉强的笑容,与平常无异。他说:“那到时候再说吧。”
白缁挑眉,有点诧异的望着他,说:“怎么,还敢留下?”
韩瑾毫不在意的耸了耸肩膀,眼底都是笑意。他说:“师尊将我养育成人,徒儿的命都是师尊的。师尊是怎样的仙人,徒儿自然心里明白。徒儿不在意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是谁,若是有朝一日,他敢出来,我就帮师尊杀了他!”
白缁终于坦然的笑出来。他说:“傻小子。”
“……不过,你的命不属于我,它只是你自己的。”
韩瑾用力的点了点头。
压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有了一点云开雨霁的兆头,他也终于能在一个亲近之人面前完全放松下来。白缁兴致很高,哪怕正在上药的手臂上传来连绵不绝的剧痛,他也一声不吭,继续和韩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韩瑾说:“师尊,若是以后……谢暮山知道了真相,你怎么办?”
白缁的笑意淡了一点,韩瑾立马道:“弟子言错!弟子一定为师尊死守秘密,不会让谢暮山知道一丁点!”
听他这昧心话,白缁原本淡下去的笑容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底。他说:“那到不必,他总会有知道的时候。我只是担心,现在他待我如此真心,届时却发现我才是他最大的仇人,该当如何。”
本着这么久的相看两厌不对付,韩瑾下意识的撇了撇嘴,嘟囔着说:“师尊又不是那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师尊待他分明也很真心。再说,师尊不讲,我不讲,再把那个魔头的属下全部杀掉,谢暮山能从哪里知道?”
白缁微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欲再与韩瑾争辩这些。他只是说:“你心太软了,有些事情难以善终。”
心软吗?韩瑾并不觉得。他毫不在意这些,只是又想起来门外的那个小破孩,突然就有点心疼他。
……若是真的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些,怕是真的会受不了的吧。
他慢慢回忆起自己和那个成天拉着驴脸的雪娃娃,最开始本不该是这样,他还会给那个小破孩买灯,还会娇纵又宠溺的说:“叫师兄!”
那后来是怎么慢慢变差的呢?
是了,是当年白缁将小暮山“逐出师门”,自己以为小暮山包藏祸心,就四处找茬,千方百计的想要让他离白缁远点。
没想到……
韩瑾轻笑了一声,忽然问道:“当时,师尊要将谢暮山逐出师门,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吗?”
白缁一愣,随即“嗯”了一声,说:“认仇人为师,总归是不好的。”
韩瑾用干净的雪白纱布将那条手臂包扎好,一面说:“师尊。”
“怎么?”
“……你不要老是这么想,你和姓尹的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师尊既然改名为白缁,那便是缁布之浣白,淖泥一点莲。”
“缁布之浣白……”
以及那日识海里尹无宗的一声含笑的挑衅:“已缁之布,尤可复白乎?”
他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随后一笑,抬眸看向韩瑾。他问:“你真这么觉得?”
其实细细论起来,若是倪次霭的“仇人”当真与尹无宗有什么瓜葛,那老韩就完完全全是被他连累死的!
瑾儿,是你还太纯真,想不懂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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