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晤

世子生辰的前一日,待排演结束,映雪便叫住了惜柔。

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正是先前她藏于枕下那封,手中握着信,她对惜柔恳切道:“待明日世子生辰结束,能否劳烦惜柔姐姐将这封信交给谢先生?”

惜柔清艳的脸上露出了片刻困惑。

“为何不自己交给他?”她淡淡的问道。

映雪朝她浅浅一笑,笑得格外明朗像是没有半点事情藏在心里头,柔声朝她撒娇道:“便当是帮我一个忙了,惜柔姐姐。”

惜柔知道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有些风花雪月的心思也难怪,可她看着她的笑容,却又觉得不是如此。

未思虑太久,她还是接过信件来,收进袖中:“我答应帮你转交……但明日世子生辰,可别让我听到你弹错半个音来。”

“那是自然。”映雪笑着,庭中簌簌梨花吹落,她郑重的看了眼跟前的女子,同为乐伶,她尊敬她仰慕她,同为女子,她又有些羡慕她。

无论有着如何的过去,她却从最污秽的土壤中,开出了最动人的花。同为花魁,无论前世今生,映雪都觉得自己及不上她半分。

“好了,明日便是世子生辰,你早些离开王府,回了院中,再温习一番曲子。”

映雪瞧着她清华如霜的眉眼,又不免有些好奇,这样的女子,喜欢上谁又是如何模样,或是,她经历诸多红尘之事,也不知是不是,沉湎于情爱过。

“惜柔姐姐。”映雪忽然问她,“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她们都是风月场中的女子,情这一字,犹如温饱于饥民,实在奢侈。可她实在想问,想问她,琴之道,究竟是否当真,在红尘中。

惜柔不解,却又听映雪道:“曾有人对我说,琴之道在于红尘……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曾喜欢过谁?”

她清明又纯粹的目光,令惜柔便不由得回想起,许久以前的事情,其实说起也不过寥寥几年,可于她而言,却早已恍惚隔世。

黄金台上,金銮殿中。

她其实不想记得太多,也不希望记起,只是那时,她或许,也是用着这样一双眼,看着那人的。

“我若说没有,那一定是在骗你。”她侧眼去看庭中的花树,忽而释怀一笑,“那人没骗你,于我而言,琴之道,的确在于红尘。”

“只是红尘诸多变化,你我的红尘,也应当不尽相似。映雪,你远比我又才华,你的琴,不应只是那般讨人颜色的靡靡之音,应当,如嵇康那般,更渺远,更辽阔,在于红尘,出于红尘。”

“……你的路还很长,或终有一日,你也许,能与那大魏的伯牙比肩,也说不定。”

“……惜柔姐姐言重了。”

映雪自然不敢肖想与那伯牙比肩,惜柔的手却轻轻拂去她肩头梨花瓣,似是喃喃道:“映雪,既是心中有琴,若是你想去那更高的地方,势必有一日,你得抵达伯牙先生跟前。”

她的话似乎还没有说话,步子却已经挪开,朝着映雪微微一笑。

“我很期待你明日的表现。”

初见她时,映雪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名冠临安清冷艳绝的花魁,会对她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来。

只是她想,或许明日,她会教她失望也说不定。

庭外有风疏疏吹过,惜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映雪低叹一声,也想转身离开。

忽的,却响起折扇展开的声音,映雪循着声看去,一人长身玉立,倚在庭院外的石墙一侧。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的?是她同惜柔说话时,还是惜柔前脚刚走,他便来了?

他总是这样,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谢酌言的目光朝她移来,似有愠怒,似有嗔怪。

映雪觉得他这般看她实在没有道理,分明应该生气的是自己才是。

明日便是世子生辰,映雪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见谢酌言。她恍惚片刻,便匆匆提步想逃开,谢酌言却几步追上,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劲有些大,但看见映雪微微皱起的眉头,便立刻松了些许。

“映雪……”谢酌言声音又柔软下来,像是羽毛一般,挠在映雪心上,“我原以为这些时日不在,你会想我的……为何让世子代为转告,你不愿见我?容我自作多情……你是在恼我?”

映雪抽开手收进袖子,退开一步,朝谢酌言恭敬一礼道:“先生误会了,映雪并未愠恼,先生也莫要多揣测映雪心思,我与先生的事情,都在花朝节那日说清楚了。”

小别再见,她却仍旧没有半点变化。

仍旧,半点不愿信他。

谢酌言冷笑一声,松开她的手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也应当抽手才是。

他清楚自己是个多么卑劣的人,可偏生瞧见她,又生出几分多余的渴望来。

“商映雪,我觉得我谢酌言实在下贱!”

他大笑出声,手中的扇骨已被捏出一道裂痕来。

映雪咬唇,想出言否定,却强忍着不说出半个字来。

“我堂堂谢氏嫡子,便是不能遍览群芳,拥红倚翠也无不可……可我偏生下贱,偏生喜欢你一个!你又有什么好?可是就是偏偏……就是偏偏……”

他眉头紧皱的,咬牙切齿说着,手中扇骨裂开,木头戳进他手中血肉,都并未察觉,只想一门心思将心口刨出来给她看看,让她瞧瞧,他此时说得话究竟是真是假。

映雪却忍住酸楚,朝他讥笑一声道:“先生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呢,下贱的是映雪罢了。我对先生并无男女之情,只不过妓子逢场作戏罢了,哪能想先生当真呢?”

“我以为如先生这般清明的人物,应是分得清楚的,映雪这一套欲拒还迎学得不好,偏生唯独先生中招,看来先生对映雪实在偏爱……”

“商映雪。”谢酌言目光凛冽如霜,他看着她,却又不想是在看着她,“我根本不在乎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刻意说这样的话,她刻意疏远拒绝,只不过因为,她不信他是真心实意罢了。

映雪面上的讥笑一僵,她没有想到谢酌言根本不在乎,那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这世上哪有什么平白无故的好?

“……我只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半点虚假,你信不信,都无所谓,往后我不会再说。”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眼,随后拂袖大步离开,作出未有半点留恋的样子。

她知道这场对话注定要不欢而散,映雪的话梗在喉中,她强忍泪意,尔后朝他大喊道:“你说的话,我从未信过——从未!”

谢酌言身形一顿,这一次是当真没再回头。

她不过稍许领略琴之道在于红尘是何意思,如今却又觉得还是不要领悟的好。

抽噎一声,她深呼一口气,身子发颤,但到底没有落下泪来。

落日欲沉。

映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晋王府的。

只觉得从未有一日,步履能像今日这般沉重。

待她出了晋王府,走至马车跟前时,几乎快立不住身子,怀素扶住了她的肩膀,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不由问道:“……这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衣襟整齐,应当不是被人欺负了。

映雪轻慢一笑,满不在乎将此事揭过:“屋外风大,迷了眼睛,明日世子生辰,可要劳烦芍药姐姐在我的妆面上费点心了。”

自那日映雪从梦中惊醒之后,他便觉得映雪眼中藏了太多的事情,他也以为,她总有一日会告诉她。

可她从未同他提及半点心事。

她在王府中与谢酌言又有如何交集?

为何谢酌言那日口中分明打趣他是映雪的小情郎,可他看着映雪的目光,却又是,毫不分说的,分外直接的占有。只一眼怀素便知道,他对映雪,势在必得。

如今瞧着映雪这般模样,只怕心中,也有所触动。

……这样也好。

若是决断,断的干净,对映雪来说,也并非坏事。

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远胜于惜柔的花魁。

或许,只要三年。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夜色幽深,今晚注定有人无眠。

阶上霜雪寂,满庭梨花白。

男子推开门,房内烛火将他的身影逶迤在地,他侧目看去,长阶下,有一女子正候在院中。

他听到了白日里映雪同惜柔说的话。

“今日映雪给你的那封信,现在便交给我。”谢酌言对着面前的女子,面色凛然如霜,语气漠然。

女子摘下帏帽,那清艳的面容,除却惜柔外,再无人拥有。

“你虽是先前救过我,可我答应过映雪在世子生辰后将这封信交给你……”

“我救你……不过是因为那人喜欢你罢了,不过,你若是将信给我,便算我欠你个人情……而你这些时日同她相处,应是知晓映雪性子,若不先将信给我,她许是会做出什么果决之事也说不定。”

惜柔冷冷瞥他一眼。“谢七公子的人情,可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这信我给你,是为映雪,并非为你,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若不是因为那人,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不是么?”

惜柔冷笑,将信递给他便转身离开。

谢酌言夺过信来,毫不犹豫的将信封撕开。若是他当真在世子生辰之后看到这封信,届时后悔也来不及。

他慌乱的展开信,信笺上的字迹隽秀,与花朝节时那花笺上那句‘愿我家国,太平长安’一般。

沉下心来,他一字一句去看。

——谢七公子,见信如晤。

想来这是我给您所写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

原谅映雪做出这个决定,映雪从来,不觉得命中应该如此,只是世子的恩情,映雪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谢七公子应该困惑,若是我将此事告诉公子,事情便不必这般麻烦。

我与芍药姐姐皆是官妓贱籍,若要脱籍,需得陛下首肯。

公子若垂怜映雪,便代世子禀明陛下,映雪用此命,来换芍药姐姐自由。

她与映雪不同,映雪除大魏太平长安外,再无其它心愿。

世子太平,便是大魏太平。

谢七公子之心意,映雪虽觉唐突忽然,却,不忍多疑。

若是再多言,只怕公子会多添记挂。

不必记得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