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明白

第15章

自那夜后,映雪倒是一连着半月都未见到谢酌言。

倒是世子每日都会传她去解开每日一道的死活题,只是取代谢酌言为她领路的,是先前的盈眉。

映雪不过问为何谢酌言不在,而盈眉也总是敛声屏气,不该多说的话,从不与她多说半句。

一十五道死活题。越到后面,映雪的记忆便越含糊不清,她努力回忆,下棋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世子却从不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直到她落下最后一子。

与谢酌言不同,世子倒并非喜怒无常的人,纵是最初时映雪觉得他与谢酌言间有些微妙的相似,这段时日,她却又觉得二人并不相似。

世子的温柔客气疏离,便是待她有所不同,却仍旧令她像是雾里看花般,薄薄的帘幕,那只引导他下棋的手,犹如微末的距离,却像是隔着重重山雾,令映雪觉得,这个人像是一尊琉璃像。

他分明就这样立在她眼前,透过琉璃看到的颜色,却是别处的风景。

最后一道,第一十五道死活题。

映雪下了整整一个时辰。

后日便是世子生辰,她仍未见到谢酌言。死活题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光是落下一子,便很是勉强。

若是谢酌言在,她或许能将模糊的记忆告知,不知为何,映雪便是觉得他能够解开这死活题,即便是,她还未和他下过一次棋。

她还,有东西要交给他。

自顾自的出现,又自顾自的消失,谢酌言这个人做事,还真是如他的性子一般,阴晴不定的。

其实她不应该意外,毕竟是她对他说,比如你我,眼下这般就很好,不必再靠近一步。可如今这心头涌上的奇怪的情愫,她明白,她对谢酌言,有那么一点点的动心。

这一点点,却足以令她方寸大乱。

恍惚间,映雪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铛铛的,声音格外响亮。

一旁的齐眉忍不住出声呵斥道:“世子教你陪他下棋是多大的尊荣!你怎能将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呈于世子面前!不过是个下作的乐伶——”

她是想做说些什么,却被世子出声打断。

“我说过,下棋时不喜人打扰。”帘幕后头的人,沉了声。

齐眉却忍不住冷笑一声愈发大胆道:“这半月余我都看在眼里,世子你若是喜欢她纳了她便是!官妓要脱贱籍是要陛下恩准,但您纳了她,那身契在您手里,脱不脱贱籍又能如何?!您待她温柔,可这贱妓却未必领情!”

还未待世子出声,一旁的盈眉却抬手打了齐眉一个巴掌。

齐眉皱着眉,想要再说什么,盈眉却又再补了两个巴掌,令她脸疼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随后她拽着齐眉的手臂一齐跪下,恳言道:“想来是世子平日里太惯着我们,倒教齐眉愈发大胆跋扈起来,望世子恕罪,我这便带齐眉去大管事那里领罚……”

她看上去柔柔弱弱,手劲却极大,没两下便拽着齐眉出了门。

房内只余映雪和世子,她瞧着世子那挟着白子修如梅骨的手,想着方才齐眉那气头上的话,半晌无言。

谢酌言对她的感情或许情有可原,与过往有关。

世子又为何,待她特别?她又不是惜柔那般倾国绝色的花魁,总不能教人,瞧了一眼便喜欢。

或许,直接问有些唐突,但若是不这般直白问,想来,世子也不会回答她。

“世子……喜欢我?”映雪试探般的问出声,希望世子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世子迟疑片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回道:“我……我不该喜欢你。”

他说的是不该,而不是,不喜欢。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话中的含义。他想起谢酌言在她提及世子时偶尔有些奇怪的态度,以及他有些匆匆的表白,他与世子的关系——他知道世子喜欢她?

所以他那些奇怪的态度……其实是在吃醋?

她此时应当想着的是跟前的世子,却又不由自主的往谢酌言那里想去。这些日子来未曾见到他的苦闷情绪似乎少了许多,映雪不由的在心中暗骂句,蠢货。

蠢货。

谢酌言,蠢货!

“映雪。”世子的低唤声令映雪回过神来,她下意识的往前看去,想与对面的人对视,却只见到一片灰蒙蒙的帘幕。

“你若是想见谢酌言,明日便能见到他。”

见被猜到了心思,映雪不由得迟疑,方才世子的那句不该喜欢,她被看透的心思,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世子的疏离,世子的温柔,原来皆是如此。

她想她应该觉得欣喜,可又实在难以露出笑颜。她不过湍流中一浮萍,实在担不起谁的抬爱。

清隽年轻的脸上流露出浅浅的笑意,她笑得温雅,不卑不亢道:“让世子见笑了,我的确是想见谢酌言一面,但死活题已经下完,我再没有什么见他的理由……倒不如说不见最好。”

还是,不见最好。

要交给他的东西,托惜柔姐姐转交也是一样。

“映雪。”世子又低低的唤了她的名字,似是唤声,又像是,长夜中泯灭于风声的叹息,“若是我能为你实现你心中所愿,你会选他,还是选我?”

他这般尊贵的身份,大可不必同她这般商量。如今他这般纡尊降贵问出这般话来,映雪便知道,这般的人,实在不应该,死在生辰那日。

映雪拾起方才落下的那枚棋子,落在棋局中。

“世子请恕映雪无礼,映雪谁也不想选。”

“你不想自由么?”世子的声音并不意外,只是平静的询问着。

“自由的意义,并不相同,有人愿为它而死,有人愿为它苟活。但世子,于映雪而言,这世上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映雪又落下一子来。唇角笑意明朗。

“我想,世子不日便会知道。”

那只手收回帘幕后,映雪再看不到他身体任何部分,只能瞥见帘幕后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谢酌言,他并未有你想得那般好。我既想祝福你,又不愿祝福你。”

“世子又如何知道,我是将他想得好,还是想得坏?”映雪又落下一字,用袖子擦了擦滑落至脸颊的汗水,这最后一道棋局太难解,勉强按照记忆中的对应上,也不知下得是对还是错。

“若你重活一世,眼前有人将死,你是救,还是不救?”

世子陡然一语,令映雪落子的手一歪,险些将棋盘打落。

也是,这人远比她想象得更加七窍玲珑,但便是如此,映雪便愈加不明白,如他这般人物,怎会死得那般轻巧。

“愿救之人便救,不愿救之人,便不救。”她不是神机妙算之人又并非仙师高人,又如何能救得所有人,只是既是重活一次,若不能做些改变,又实在可惜。

最后一子。

映雪握着这一白子,迟迟不肯落下。

若是落下,一切便都结束。

她喜欢同世子下棋的感觉,棋局之上,他们只是对手,虽是棋力不相当,但世子予她的尊重,这与身份地位,都没有关系。

可她已发过誓,所做一切都并未一己之私,她也再没理由,与世子下棋。

映雪闭眸,终是落下最后一子。

“世子待映雪的恩情,映雪牢牢记着,这世上除了世子,怕是再无哪位尊贵之人,会这般待我。映雪与世子,无关风月,不言私情,与世子的棋,每一局,映雪都收益匪浅。”

“世子是大魏的世子,映雪是大魏的百姓,而在棋局之上,映雪是世子的对手,这般公平,映雪想来往后也再遇不着。”

映雪站起身来,恭敬的,郑重的,朝他一礼。

“请世子再恕映雪一次无礼,映雪同样也有问题想问世子。”

“你……问。”他似乎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决断,回答的声音也有些迟疑。

“若是大魏亡了,世子当如何?”

“你觉我该如何?”他浅笑一声,笑声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大魏并非陛下一人的大魏,而是这天下百姓的大魏,是映雪的大魏,是世子的大魏……映雪所言,不过大话尔尔,世子听过,一笑也罢。家国二字,于岁月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世子便当是映雪的任性一语,映雪当真希望,大魏能够,百世昌平。”

后人评古之爱国者,有言高风亮节,有言愚忠可笑。映雪不在乎何人评说,便是螳臂挡车,泯没在岁月里无人记得,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那前世的记忆是梦也无所谓,她信了,那便是真的。

“……我明白了。”世子的声音变得有些远,他似乎走开几步,又有声音传来,“你走吧,既是你不愿再见谢酌言,我也会一并转告他。”

“多谢世子。”映雪匍匐下身,在地上重重一叩,这一叩,是为大魏而叩。

叩完,她转身欲离开。雪儿却从帘幕后头跑出来,喵喵的叫着,又在她身边打转,似乎是不打算让她离开。

映雪想到这些时日与它的相处,忍不住俯下身抱了抱它。

“再见了,雪儿。”

她把雪儿放在帘幕前,雪儿瞥了它一眼,又喵喵叫着跑回帘幕后。

刚迈出门时,她听到世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却又恰好能刻意让她听到。

“我其实,并不知道雪儿是何月所生。”

映雪身子一顿,仅是片刻,她还是大步离去。

她明白的,她明白的。

母亲为她取名映雪,因她在寒冬腊月所生。窗外的梅枝映在雪中,疏影横斜,格外俏丽。

世子您应该,好好活着,别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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