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惜柔走开,有个路过的乐伶冷不丁道了声:“那位,你们可千万别去巴结,她背后有人,可是我们高攀不得的。”
这番话怎么听都教人不舒服,映雪刚想反驳,芍药便先她一步道:“多谢叮嘱,我妹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事。”
她知晓世间之事,向来都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可若要听着这些话无动于衷,她也难以做到。
但既然芍药姐姐不希望她多言,她也不必再说。
时间一晃便到了晚上,湖心上漂浮着盏盏荷灯,亭台水榭下,湖上的游廊间,衣香鬓影流动。明泉山庄的侍女手中提着留香灯,灯柄犹如花枝,灯盏更是小巧,其间香气浅淡不腻,犹如揉碎星辰亮片,随着步子的走动还淡淡的发着光。
映雪同芍药坐在一堆乐伶中间,雅宴还未开始,映雪四下无聊,不由得抬眼去看游廊上挂着的挂灯。有兔子灯、鲤鱼灯、四面灯、桃儿灯,也有普通的宫灯。
记忆朦朦胧胧的,就像缀在夜幕中的花灯,远远瞧着,便只是一圈圈的光晕,只是衬着夜色,所以瞧得清楚些。
她儿时……是不是也与爹娘这样,在雅宴中,看过这些诸多花灯呢?
脑海中闪烁过几个零散的片段,像是坠坠的流光,映雪还未深想,耳畔便想起一阵木屐叠叠声,她余光一瞥,游廊尽头,一行士人,正谈笑风声而来。而这期间,最惹眼的,便是站在中间的谢酌言。
那番似是而非的告白还在耳畔作响,映雪心中一跳,有些慌忙的避开了眼。
分明心中早有了决定了,可她听到那样的话,甚至连动心,都由不得她。
芍药在一旁,瞧见她闪避的目光,不由一笑道:“良辰美景,百花生辰,才子佳人,何不花前月下?”
她这番打趣倒是令映雪难得嗔怪的瞥了她一眼道:“芍药姐姐莫要打趣我了,好了,人快齐了,准备一下便要奏曲了。”
“你急什么?”芍药小声道,“还要等惜柔起音呢。”
映雪这才噤声,只是谢酌言同其它士人的谈笑声不断传来。
雅宴上的位置几乎已经坐满,唯有一处,用帘幕遮着,帘幕后只有一处坐席。
尔后那帘幕后头,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来,坐到了帘幕的坐席上。惜柔像是在等他似得,待他入了座,才缓缓起手奏乐。
百花生辰,乐曲曼妙柔和,映雪虽是练习过,但前世亲眼见证夫子的死后,她的琴音便隐隐带着诸多杀意,奏凛冽的曲子尚不明显,只教人觉得有几分肃杀,弹这般曼妙的曲子时,才有些突兀。
混在这诸多伴音中,映雪想旁人应当听不出来,只是主奏的惜柔音色,也不由得沉了下来,同样凛冽肃杀,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她是故意的?
映雪知道她琴艺高超,却不想她连在这诸多琴音中,能将自己琴中的杀气都听得一清二楚。
应当是想帮她做掩盖吧。
映雪愈加专心致志,敛声屏气,专注于琴声中。
琴之道,在于红尘。她仍是有些不明白,只是想起谢酌言时,琴音也不由柔软了几分。这首曲子,讲的是花朝节时相恋的一对男女,相约去泛舟游湖的故事。
弹这首曲子曲子时,故事也不由的浮现上映雪的眼前,那疏离又亲昵的吻,虽是落在他的手背上,却好似真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至今仍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却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
眼前碧波万顷,百花绽放,河川之上皆是落花乱红。竹篙拨开湖面,木舟之上,一男子长身玉立,头戴帏帽,衣袖翩迭,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背影。
她听到有惊鸟掠过,白鹤长唳,抬眼是晴空万里,清风扑面,她赤足踩在竹筏上,渐起的水花落在脚腕上,有些凉。
“映雪。”
木舟上的男子忽然低低的唤了她一声。
她猛地惊觉,再去看那男子眉目时,他却已朝她含笑看来,修如梅骨的手递与她面前,似乎是在邀她去牵。
琴之道,在于红尘。
不过刹那一瞬,她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连带着奏琴的手指,也不由得温柔了起来,琴音中杀意收敛,原本的煞气,也顷刻消融不见。
融情入琴,融琴入景。
她恍惚想通了什么,却又一下子捉摸不透。
只是琴音顿时柔和,惜柔的琴音也随着她的,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好像是,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将琴弹得这样畅快。
一曲罢,余音绕梁,久久不散。映雪的薄衫被汗水浸透,脸上却挂着笑容。
然后她又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
“谢七公子,瞧着这般专注,是在瞧哪个乐伶?”
映雪本能看去,却恰好对上谢酌言含笑的眉眼,正如方才那曲中所见,一模一样。
“倒是折煞谢某了。”谢酌言漫不经心的移开视线,同方才出声的男子道,“只是此曲颇为精妙,令谢某实在喜欢,不由听得入迷了些……”
映雪不由用袖子遮住脸掩藏笑意。
他有时……倒也容易看透。
这一区不过是个开场,只是士人同乐伶饮酒作乐,玩起了飞花令。
映雪不善文词,自然不想与她们玩到一处,不过瞧着许多姑娘玩得开心,映雪不由得感慨,这般不必论尊卑高贵的时候,实在是难得。她匆匆瞥了几眼,便抱着琴告退,刚推到游廊的拐角处,她便看到谢酌言站在悬垂的花灯之下,手中的杯盏倾倒,将酒都倒进了湖中。
这应当是千金难得的佳酿,他却也能这般,毫不留情的倒掉。
分明方才还见他众星捧月般被人簇拥着,怎么如今又一人站在这长廊前,瞧着有几分孤寂。
只是想起白日的事,映雪也不想这么快再同她说上话,只是抱着琴,用琴遮住脸,匆匆想要离开。
“……携琴就玉阶,调悲声未谐。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
谢酌言的声音低沉,令人听不出喜怒,只是一头青丝被月色渡得霜白,也掩不住那张脸半分俊美。
映雪未说话,抬步要走,便又听到谢酌言的声音传来:“映雪,别走。”
他的声音仍旧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只是低低的,倒是有些,像是哀求。
“……你为什么,唯独待我有些特别……商家早已没有了,那些过往的交情,其实你也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我的心中早已经有答案,谢酌言,你不必……不必再待我这般,如你这般身份,谢家迟早会为你寻得良配,即便是尚公主,也无不可。”
其实不该问。
映雪这样告诉自己,她清楚谢酌言,不会是那般轻易对人动心的人,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乐伶。
但她还是问了,她想要一个答案,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至少让她能够,彻底不再去想。
谢酌言看着她的脸,沉默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以为,白日里我已经将话说得足够明白。”
他走上前,步子未曾停顿,将映雪逼得连连后退,最后被抵在墙角。
“……你不信我?”温热的呼吸落在映雪的耳畔,二人近在咫尺,亲密又暧昧。
她自然不信。
可她觉得眼下若是这般说了,谢酌言定然会生气。
她避过脸去,不敢同他对视。只小声开口道:“我原以为,白日里我将话说得足够明白。”
谢酌言却又低低一笑,温声道:“可我不明白。”
“你喜欢我……只是你有求于世子,不敢同我有所牵扯是不是?你怕我会阻挠你……”
“我不是……”映雪刚想解释,谢酌言的手指却抵在她的唇上,似乎是不想在让她说下去。
尔后,她看到不远处有人走来,最后止步在谢酌言身后几尺外。
“谢先生,太后懿旨,要您往宫中一叙。”
“哦?既是太后相邀,谢某立马启程,只是劳烦梁内侍亲自来迎,实在难得。”
谢酌言从她身前起来,恰好令她与那人对上视线。那人面容生得清秀,瞧着有几分士人的书生气,但许是因为是宦官的关系,面容有些阴柔。
映雪有些熟悉,但并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倒是那人瞧见映雪,迟疑恍惚了片刻。随后才掩饰情绪,又道:“谢先生言重了,梁某不过区区一介内侍,自然是上头吩咐什么,便做什么,不敢有半点懈怠,又如何能说是劳烦。”
谢酌言冷哼一声,满是轻蔑与不屑,就如同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映雪倒是觉得这才是他真实的情绪,愤世嫉俗又轻慢又厌世,用着这样的态度,对待他所见的每个人。
对她也是如此么?
映雪愣神片刻,谢酌言温热的手指却忽然抚上她的脸颊,动作熟稔又自然,像是早已这么做过无数次。
他也这样触碰过别人么?
“我要走了,映雪。”
他又露出温柔的笑意来,映雪有片刻间生出挽留的念头,但不过是念头罢了,她低下头,露出脖颈秀气纤细的弧度,只对他恭恭敬敬一礼道:“先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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