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帝

“你在恼我不能将你从教坊中带出来?”

谢酌言问她这个问题,倒是教她有些意外,不过寻常来想,也应当会觉得,她的确是该生气。

“我并未恼,既无婚书,不过口头的约定,算不得数的,对我你不必怀有任何歉疚。”

映雪瞧谢酌言的神情,似是不信他这般说辞。但她不想再同谢酌言谈及此事,故而只能借口岔开话题道:“来写花笺么?我瞧着这树上挂着这么多花笺,不如一道许个心愿吧,时辰也不早了,迟些我还要同芍药姐姐送花神呢。”

她的心思谢酌言却已明了,也不点破,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好。”

散乱的空白花笺错落的放置在石案上,映雪想着快些离开,随意的挑了一张。

她的心远没有她看起来这般平静,早就因为谢酌言的话乱作一团。

但若是这些话在她写下那封信之前告诉她,她的心意会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应当是不会的,她能尽之事太少,所求却太过苛刻,她仍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拿起笔,沾了墨,映雪提笔写下八字来。

她将花笺上的红纸系好,挂在了花枝上。待她系好之后,转眼去看谢酌言时,他也悬挂好了自己写得花笺。

“你写了什么?”映雪有些好奇,她知晓自己的心愿,所以毫不犹豫,谢酌言同她,也是一样的么?

谢酌言朝他微微一笑,将树枝上的花笺转了个面,朝向她。那花笺上空空白白,竟是没有写半个字。

“我没有什么心愿,即便有,也不会向花神索求。”他面上不羁恣意的笑容,在这张宛如谪仙般清贵的脸上,倒是格外突兀,但映雪却并不讨厌,只觉得,会露出这样表情的,才是真实的谢酌言。

“这样,也很好。”映雪不由得有些羡慕,不向旁人索求半点东西,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那你呢?你又写了什么?”谢酌言反问她。

倒并非她不想告诉谢酌言,只是自己的愿望,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她轻描淡写揭过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心愿,再寻常不过,不值一提。”

她们都有不愿意告诉对方的事情,然后对方也都默契的,不再去问。从这点上来说,她们倒是有一种仿佛已经熟识的契合。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音,映雪猜想应是快到了送花神的时辰。刚想同谢酌言辞行,谢酌言却忽然认真的打量着她,定定道:“虽是你我之间没有婚书,但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

“什么?”

“即便算不上喜欢,你对我可有一点点在意,一点点上心?”

她没想到谢酌言有提到感情一事,今日他有些奇怪,也有些,诡异的偏执。

映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语间总是混杂着,似有似无的谎言。

“谢酌言……是发生什么事了么?今天的你很奇怪。”

谢酌言看着她,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他微微张唇似乎是刚想要开口辩解,随后却又摇了摇头道:“想来是最近太累了,夜半梦回之际,总是能瞧见一些幻觉。”

“我虽不知你担忧所谓何事,但世上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得的,切莫思虑太深。”

“比如?”

“比如你我,眼下这般就很好,不必再靠近一步。”

二人相对,彼此皆是短短几步的距离,最后相视一笑。

“我送你?”谢酌言又道。

“不必送,我现在心里头有些乱,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好。”他说着,没有再挽留。

待映雪走后,谢酌言走至她方才待的花枝前,毫不迟疑的翻开了她方才写下的花笺。

隽秀的字迹留在上头,只有短短八字。

——愿我家国,太平长安。

谢酌言身子一颤,头疼欲裂,他捂着额头眉头紧锁,神情却一阵恍惚,最后竟是毫不顾忌放声大笑出来。

乐声顺着春风飘远,他的笑声也渐渐低了下来。他低下头,像是对待珍宝一般,轻柔的吻了吻映雪方才留下的花笺。

“我既希望你记得那时候,又不希望你记得。”

“但无论如何,我很快便能带你离开。”

其余的叹息皆湮灭在风中。

映雪不知道此刻的他是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神情,如今不知道,以后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

待她回去时,送花神的祭典才刚刚开始,漫天红杏白梨纷飞,飘飘洒洒的,美得好似不是人间。载着花神的花舆从长径外缓缓驶来,一路上香风暗流涌动,扮作花侍的少女一手挽着花篮,一手拿着沾水的甘露枝,往小径周围铺洒开路。

芍药站在队伍的最后,看见匆匆赶来的映雪,忙朝她招了招手。

映雪知道她的意思,连忙从人群中走出,混进队伍里。

芍药将花篮塞到她手里,又小声同她道:“谢先生同你说什么了?”

映雪嗔怪般的瞥了她一眼道:“能说些什么呢?闲聊几句罢了。”

“当真?”

“自然。”映雪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

不过芍药自是不信的,但映雪不愿说,她也不追问。她只是想着,若谢酌言真的对她有意,惦念着商谢二家的旧情,谢氏虽不同往日,但他之于她们这些人,他手中仍有权有势,或许能将映雪纳入羽翼之下保护,那再好不过了。

她侧眼去看映雪,却见她瞧着花舆之上的惜柔怔怔然出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芍药也慷慨,比起今日的花神,在场所有女子的花容月貌也都黯然失色。

“花魁……还真是令人向往又抗拒。”她不由唏嘘道。

“我倒是挺喜欢的,既能成了花魁,那说明,乐伶中人,再无人的琴技比我更加高超,不知我们的花魁,比之伯牙又如何?”映雪道出在心中的想法。

芍药喜欢她的纯粹,却不由开口道:“花魁二字,于我们而言是如此,但于男人而言,于世俗而言,又是别的意思。”

“嗯,我知道。”映雪说着,又看向花舆上的惜柔,“正是因为如此,无论经历什么,能像惜柔姐姐那般,坚守本心才难得可贵。”

芍药微微一笑:“看来你在晋王府可遇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明泉别院外的长街上,前来围观送花神的百姓络绎不绝。大家都沉浸在花朝节的氛围中,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诸多期盼,也有诸多渴望。

她不由觉得,只有这时候,在世人眼中,她们才不是所谓的官妓,卖笑为生的乐伶。她们都一样,都是这大魏的子民,是这天子脚下的芸芸众生。

鹊喜花间晓。惜凝香、代将帘卷,海棠开早。前度登楼清啸月,吹入春风不老。

映雪捧起一掬花瓣,挥向四周。她希望大魏如此,长久如此,年年岁岁,都如今朝。

花神的唱词从花舆中传来,随行的花神侍女们也纷纷唱起了歌,映雪也跟唱着。临安城的上空,皆是香风红英,她们唱着,走了几里路,从内城到外城。

路过东西教坊时,教坊中熟识的姐妹也纷纷从院墙后走出来,为她们送行。

也不知这一路走了多久,绕了半个临安城,最后终于到了朱雀门前。

入眼是整齐的仪仗一字铺开,正中间,是载着新帝的车辇。新帝站在帘幕之后,映雪瞧不见她的面容,又不敢逾礼,只能恭敬低下头,盯着地面出神。

惜柔从花舆上被二人搀扶下,漂亮精致的花冠,素雅清丽的衣裳更衬得她娇美夺人。她被人搀扶至新帝的车辇前,随后屈下身,在车辇前一伏。

“花神降世,信女祈福,佑我大魏,万世太平。”

惜柔清亮的声音喊道,随行的侍女也纷纷出声。

“花神降世,信女祈福,佑我大魏,万世太平。”

映雪也跟着喊道,但想起前世的大魏,却不由得红了眼眶。她知道这不过是求个吉兆,但她也知道,这世上诸多神明,无论如何求,如何喊,大魏的太平,却不是能用求神拜佛换来的。

佑我大魏,万世太平。

四周人群也纷纷跪伏下来,一遍一遍的,像是祷告般,反复念着这句话。

直到帝辇前的帘幕被宫女拉开,新帝从车辇后,走了出来。

映雪站在后头,只敢略略瞥一眼他的面容,他生得倒是清秀,模样瞧着只比映雪大上两三岁,只是脸上有一道旧疤,从耳根到唇边,乍一眼瞧着,有些分外突兀。

前世……新帝是这个时候登基的么?

朦胧的记忆令映雪打了个激灵,她想起在城墙之下看到夫子的头颅后,在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

怀素对她说过,刚登基的新帝死在了战场上,太子尚在襁褓中,同皇后一道被辽人俘虏。

若是一切都同前世一样,新帝应当是三年后才登基的。那么为何,她醒时怀素会告诉她,国丧不久,新帝刚刚登基……

映雪匆忙的低下头来,脑海中的思索却令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已经改变了,为何会改变?还是说,她那些记忆全都只是一个梦?她做了一个长达三年的梦?

可她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夫子的死,看到了城墙之下血肉模糊堆砌成山的尸首和头颅。

那些都是真的。

又或是,犹如蝴蝶振翅一般,只是发生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大魏的未来便就此改变了。

新帝早了三年登基,到底是福还是祸?

“愿我大魏,万世太平。”众人伏首,行行列列整齐划一,静默的朱雀门前,年轻天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映雪却惦念着前世今生已然不同的事情,怔怔然出神。

直到回程时,芍药才拍了拍她的肩,唤她回过神来。

“怎么了?这般魂不守舍的,是我们新天子的威仪将你惊着了?”映雪这才回过神来,听到芍药同她小声的调侃。

映雪忙忙笑着掩饰道:“走了这么久,我都累了。”

“再忍忍,马上就回山庄了,晚上还要参加花朝节的雅宴。”芍药回道。

映雪虽是借此做推辞,但脚下却是有些发酸。她同芍药并行着,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回了明泉山庄。

最后一步,花神下花舆,将净瓶中的水倒入山庄花圃中。

这一事结束,人潮才三三两两的退去。映雪和芍药一道来到女眷呆的后院,她们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妆容,便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休息。

随后她们看到下了妆面的惜柔,也从屋里出来。

映雪见到她,连忙出声唤道:“惜柔姐姐,一道来这坐坐嘛?”

听到她直唤惜柔名字,院中几个女眷的目光都朝她投来,异样的有些不舒服。

惜柔刚迈出的脚步迟疑了一会,随后她看向映雪道:“ 不了,今晚的曲子我还未弹熟,要去温习一下。”

“哦……”映雪也不好意思挽留,只好轻应一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