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应了惜柔之邀,映雪也不好推拒,一大早便梳妆打扮,同芍药一道去了赏红会的举办地,明泉别院。
赏红会上,不分身份尊卑高低贵贱,只交流雅好才情,不言其它。
按照历年来的规矩,花神的扮演者,都是由当届的花魁来饰演的。
花神自然是惜柔,其余的姐妹都扮作花神的侍女,而映雪这般年纪的小丫头,则是侍女旁的小小花童。
明泉山庄中繁花盛开,五彩斑斓的锦绣绸带系在花枝上随风摇曳,一眼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映雪站在亭下,为芍药整理发髻,却不由得看恍惚了神。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芍药从铜镜里瞧见了映雪心不在焉的模样。
映雪抿唇,有些感慨道:“这世上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而容易消逝。再好的春光,也终有凋零的时候。”
“是啊。”芍药也轻叹,视线游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我们不过是,这沧海浩渺天地中的,一颗芥子罢了。”
这般好景致,若仅是悲春伤秋,倒实在可惜。
“映雪,商映雪在么?”忽然有人唤了她一声。
映雪回过头,便见着一位婢女唤着她的名字。
明泉别院婢女打扮全都整齐肖似,映雪知她是明泉别院的婢女,却不知道她缘何知道她的名字。
“我便是,找我有何事?”映雪应了声。
那婢女打量她一眼,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又道:“谢先生请姑娘前往水榭一叙。”
谢酌言?
想到这名字,映雪不由得产生一股无力感。她不假思索,便婉拒道:“半个时辰后便是送花神的时辰了,我现下可抽不开身,劳烦姑娘帮我拒绝……”
却不想那婢女又是一揖道:“谢先生说,姑娘若你婉言拒绝,便同你说,不到半个时辰,便立刻将你送回来。”
谢酌言倒是懂她心思,知晓她会立刻拒绝。正想再寻个由头拒绝时,一旁的芍药倒是瞧出她的为难,一边将发簪戴上,一边同映雪道:“既是才子相邀,佳人若是不去,倒是辜负了这番好春光。”
没想到芍药姐姐也会同她说这般玩笑,她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树树花签之下流泻的脉脉春光,忽然想起夫子的话来。
琴之道,在于红尘。
心头有几许异样的情绪生根发芽,商家与谢家的婚约是否真有此事?谢酌言,是否,当真是她的红尘?
大概是姹紫嫣红都开尽,倒叫她心中,有些不一样的期许。
映雪最后还是老实的去见了谢酌言。
她见到他时,他正坐在石台上,酒水三两杯散乱置着,梨花稀稀落落,铺成了长阶上的雪。分明周围还有几个士人在把酒言欢,映雪第一眼,却看到的是他。
细碎的树影间流光落下,印在他俊美的脸庞上,举手投足间的清贵,倒是真像那个芝兰玉树的谢氏子弟。
“映雪,来。”他似是余光瞥见了她站在不远处的青石小路上,他朝她弯了弯唇,似乎道出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她想拒绝,但又想到自己同他之间的身份,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迈了步子。
刚停在他身侧,便闻到一阵清甜的酒气,映雪知道他未醉,因为他那双看人的眸子,实在分外清明。他在石台上让了半个身位,似是想让映雪坐下,映雪未动,他便故作哀怨道:“卿卿可是不愿与谢某同坐了?”
他这番话一处,周围几个士人可是纷纷大笑出声。
“那玉红楼中的绝色,皇宫中的金枝,谢七公子一个都不爱,却独独喜欢这般的小丫头?”
虽是调侃,但映雪听着,还是有些不情愿,只得侧过身去,狠狠用眼睛剜了谢酌言几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调侃的话诸位可切莫再说,我不想听到有任何听了令映雪不快的话,映雪不快便是我谢某不快……这世上有些姻缘可是天定的。”
姻缘天定。
映雪知道应该是他的玩笑,可他似乎是当真不在乎这身份间的鸿沟,专心的,只看到她而已。
谢酌言这番话倒是令那些士人连半句调侃的话也不再说,他理理衣襟,又站起身来,不由分说牵过映雪的手。
“既有佳人相伴,谢某可不能再与各位把酒言欢了。”
“你本就是那般清冷性子,能同我们对饮几杯,倒可真是难为你了。”
听了这话,谢酌言手中的白玉骨扇却是一顿,转而笑道:“这人,总是会变得,或许下次再见时,我又是另一般性子。”
他的手是温热的,唇角也似乎挂着笑,可映雪看他眼底,分明没有半点笑意。她仍旧看不透谢酌言的心思,他亲口说出的喜欢,姻缘,一字一句,都好似玩笑般的口吻。
映雪想抽开手,谢酌言却不肯放,五指握得紧紧的,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
“你……你这是逾礼!”映雪挣扎未果,待离了人群,忍不住气急呵斥道。
“我便是逾礼了,你又能如何?”他的声音有些淡漠,脸色也是忽然一变,上头没有半点笑意,眸子的寒意,像是深冬雪岭上无法消融的霜雪。
想到他落在眉心的,未曾逾礼的一吻,映雪又意外他缘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或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好,以为他从未将自己当做,所谓商女看待?
映雪的心思流露到了脸上,诧异的神情凝固在她的脸上。
谢酌言自也注意到了她的诧异,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去,抬眼去看树上的花笺。
“小时候的事情,你记得多少?”
他冷不丁一句话,倒是更令映雪诧异,映雪此时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也冷冷回讽道:“怎么?我和你难不成还真有婚约不成?”
“我……”谢酌言神情柔软下来,沉吟片刻,他放缓了声音,“方才是我有些激动了,你不要生气。”
忽冷忽热的,倒教映雪觉得稀奇古怪一头雾水,她冷哼一声道:“哪里哪里,我哪里敢生谢先生您的气。”
她这般阴阳怪气,倒是惹得谢酌言嗤笑一声,讨饶道:“映雪,别恼我了,方才是我失言了。”
一口一声一个映雪,倒实在唤的亲昵。她其实也应当气着呢,但实在是被他这般低头讨饶的姿态逗笑了。
没办法,她本就心善,只好原谅他了。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谢先生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你说的话,是认真,还是玩笑。”映雪拂开遮去视线的花枝,见数上的花笺未系好,又解开绳结,重新系了一番。
她其实向来不擅长揣测人的心思,但是她却很想知道谢酌言在想些什么。
与其总是自己反复琢磨,倒不是了当的问问他。
他这幅阴晴不定的面具之下,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谢酌言大概也没有想到映雪会这样直接的问出口来,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才弯了弯唇角道:“你认为,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映雪大概能知道他只会给出这般含糊的反问,便只能摊手回答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会问你,谢先生。”
他素来善于言辞,没想到也有这般词穷的时候。
不小心弄巧成拙,原来他也有不擅长对付类型,例如,映雪这般的。
哑然半天,他才故作镇定自若道:“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你呢?你又如何?你想问的,是谢酌言,还是站在你面前的我?”
“你不就是谢酌言么?”映雪疑惑不解的看向他。
他却用手中的白玉骨扇点了点映雪的额头。
“谢酌言,是个名字,是个身份,是个躯壳,是每个人在这世上行走的称呼之一,而除却这些,我仍可拥有无数个名字。你如今看到的,是谢酌言这个身份,还是我,只是我,站在你眼前的我。”
他晦暗的犹如漆雾的眼瞳,刹那间令映雪怀疑,她不过是透过谢酌言这个躯壳,看着另外一个人。
“我有些不明白的你的意思……但,站在我面前的,和我说话的,总是阴晴不定仿佛有两副面孔的,不一直都是你么?”
她的话好似令谢酌言一下子便卸下心房来,他如释重负一般,轻笑出声道:“可别再对我露出这样的神情,我怕我怕当真会爱上你。”
“我不稀罕!”
好像她是刻意要他喜欢一样。
她才不稀罕谢酌言的喜欢……她只是被他这样时晴时雨的态度惹得有些不耐烦罢了。
映雪不想再同他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纠缠下去,提步便要离开,谢酌言却又要来拦她。
“婚约。”他忽的定定的,只吐出二字来。
映雪下意识去看他,却被他揽住了腰,一下子嵌进怀里。
淡淡的兰草香扑入鼻尖,映雪一时间愣了神。
“我同你是有婚约的。”她听到谢酌言这么说。
她自幼孤身一人,除却芍药姐姐是表亲的关系,再没与旁人有什么联系。婚约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倒是有些陌生,又有些许的亲切。
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同他婚约在身欢喜,只是想着原来爹娘曾在她尚幼时,便已经在考虑她的未来了。
她甚至不记得她们,连模样都在记忆中变成了模糊的轮廓,余下的,只隐隐约约还记得他们的声音。
谢酌言的胸膛温暖又沉稳,令映雪有片刻不想推开他。但身体的表现却比她的心情更真实,她有种隐隐想落泪的冲动,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其实早应该不再想这些,连前世从清音阁坠下时,她都未想过这些。
谢酌言清朗的音色又娓娓而来:“不过是而是爹娘间口头约定的,也并无婚书,我那时年纪尚小,瞧见你是不过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只是后来未曾想商家遭难,我一直很想再见你,只是有些事我尚未解决,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再次相遇。”
她一时间分不清谢酌言所说的,是不是又是谎言。
但芍药姐姐也同她提过,谢家与商家一事,若是真的,便应当能接受,谢酌言之所以待她那般特别,也不过是因为,这些过往的旧情罢了。
她们目前所拥有的关系,若即若离,似云似雾。若仅仅是因为歉疚,为什么,她心中总有,自己也说不清的,违和感。
她下意识退开一步,从谢酌言的怀中离开。分明算是温情的气氛,映雪却骤然冷静下来。
“我……你忽然这样,我有些不习惯。”
那些奇奇怪怪的态度,仅仅是因为如此么?
映雪说不上来。
谢酌言却也叹息一声,同她保持了些距离。
“是我有些唐突了,我本想藏着这些事,并不打算告诉你。”
映雪却笑了笑,道:“你的确不该告诉我。”
她不想和芍药姐姐一样,心中装了那么多希冀,因为有希冀,便会不舍,有不舍,便会贪恋,会害怕失去。
前世她能果决的跳下阁台,也无非是因为,她不过是个无家无国的商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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