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世子的生辰非比寻常,若能有在席间奏上一音半曲的机会,乐伶们自然会为这个机会挤破了头。若能得某位贵人青眼,恢复自由之身,倒也无不可能。
姑姑自也知道这个机会难得,挑选人时也不敢偏颇半分,一概以琴评判。
这东西教坊中,那么多烟花巷子,她们青泓小院也只匀到两个名额。
惜柔是今年的花魁,没有人比她再有资格在这晋王世子的生辰上弹琴了。而芍药学琴的时间太长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没有一个比她弹得更好。她若是想去世子生辰,就只能同芍药抢这名额。
映雪和芍药的关系其实不错。
她刚来教坊时孩子心性不服管教,每每挨了罚,都是芍药替她兜着。前世今生诸多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她不由得眉头都皱了起来,连琴音都乱了。
芍药被人唤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进门就听到映雪满是煞气的琴声。
她竟不知道何时映雪弹得这般好了。刚进门,便瞧见教习姑姑皱着眉头。
“上次比试不过半月,你何时弹得这般好了?还是说你刻意藏拙,就是为了这个参与晋王世子生辰的名额?”
她看出了姑姑对映雪的愠恼。她素来讨厌旁人藏拙,又刻意在旁的事情上摆弄风姿。不过映雪倒不是会做这般事情的人,她们相处已久,芍药晓得她的心性。
那便是非去不可了。
“姑姑。”芍药出声,从门外小步走了进来。
“来得正好。”姑姑看向她,“映雪想同你争那伴乐的位置,你来同她比上一场,怀素来做裁判,可好?”
怀素向来公正,她定然不怕。只是便是方才片刻,她也能听出映雪的琴技早已比她娴熟。若是非要比,岂不是自找没趣?
姑姑也应当听出来了,若还要比,岂不是教她自取其辱?
她垂眸看映雪,却见映雪朝着她笑,她也朝映雪笑了笑。
姑姑唤人又抱来了一副琴,她让映雪弹那副琴,芍药弹方才映雪那副。芍药无法,只得循规蹈矩的弹了一遍《九韶》。
奏完后,又轮到映雪。
映雪刚弹出一个音,便察觉的到这古琴的不对来,姑姑刻意做了手脚,想来是铁了心要芍药去了。
可她到底重活一回,她弹得刻意轻了些,可是那一声声在弦下出现的音律,却也是《九韶》。她不会再将琴弦弹断了。
琴音,高下立判。
是她弹得更好。
曲罢,怀素开口道:“姑姑应当已经心中有数,结果如何,不必我再说。”
姑姑也是一脸无奈,她看向芍药道:“你如何觉得,当真将这机会拱手相让。”
芍药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既是映雪弹得比她好,她自然拱手相让,她本就不爱参与这些,不去自然最好。
“姑姑说的,既然以琴音比较,她胜我一筹,自然让她去。”芍药大方摊手,雾红色的大袖轻轻一滑,露出她漂亮的手来。
这下姑姑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事情这么快解决,映雪出门时,步子都是极为轻快的。
她前世死时不过也才十六岁,本该是少女烂漫的年纪,却不想家国破灭,她一时不甘,纵身殉国。
她没想到她能再活过来。
更没想到,回到大魏尚在的时候。
怀素在她身后跟着,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般得意洋洋的,小心摔了跟头。”
“不会的!”映雪笑得开怀,伸手去牵怀素的手,把教坊里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我牵着你呢!”
怀素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只是见她笑得这般开怀,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他今年不过刚刚二十,面上仍有几分少年人的清隽,他的眉眼虽然生得偏柔,但弹起琴来,铮铮琴音,没有半点优柔寡断。所以他年纪轻轻的,便是这教坊中的乐正。负责教习映雪这般年纪的姑娘琴技。
“我方才……弹得如何?弹得真的很好?”她十六岁时,教坊中同龄人再没有弹得比她好的,便是年长于她的,也逊色于她几分,她唯有在怀素面前弹琴,才会收敛那几分傲气。
怀素不知道该不该夸她,若说实话,她年纪轻轻,琴音中便已有风骨。似是看透了人间世道的沧桑,他想她不过这般年岁,怎么会有这般考量,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到底如何?”映雪急切的想听到他的评价。
看着她一张一合的樱唇,怀素好一会才缓缓道:“是……长进了许多。”
对于他来说其实是难得的夸奖了。
映雪仍在回到大魏的兴奋中,她不确定她能够做什么,可是如今大魏还在,夫子……夫子也还在。
“夫子……夫子什么时候再来教我们识文断字?”映雪有些慌张的说着。
怀素点了点她的额头,轻笑道:“还真是魔怔了不成,夫子回乡省亲,下个月才回来。”
映雪握着他的手还没松开,怀素本是想要松开的,可是瞧她皱眉沉思的样子,又有些舍不得松开了。
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若是不盯着些,只怕又要做出什么闹腾的事情。
“映雪。”
后头传来女子的声音,怀素这才松开映雪的手。
“芍药姐姐。”映雪亲昵的唤了她一声,走上前去作势要挽她的手。
芍药倒也没有避开,任由她牵着。
“平日里你对这些事素来不积极,怎么今日非要那个入晋王府的机会?莫不是……听市井里头传言,说是这晋王世子风姿绰绝,芝兰玉树,有名士之风骨,所以你想见见?”
这可真真是冤枉了映雪,她可从没听说过这些事。
“不过这样也好。”芍药虽只比她年长月余,瞧起来却比她成熟得多,“若是能入晋王世子的眼,进王府里做个乐姬,应当也比在教坊待着做官妓好。”
其实映雪觉得没有什么不同。
但芍药说着这般话,若是知道晋王世子将死,又会如何作想?可只有她知道,在旁人看来,应当只是她平白无故的夺取芍药的机遇。
她忽然觉得有些歉疚。
“我不是想……”
“映雪,你可别道歉啊。”芍药柔柔笑出声来,“我生得这般貌美,若是被瞧上就不好了,我还等着我表兄来接我出去呢!”
她刻意这般说,倒是忍不住逗得映雪笑出声来。
芍药却也同她说过那个表兄,二人青梅竹马,自小定下的婚事。只是后来家族遭难,他表兄许诺,终有一日出人头地,那时,回来将她接走。
其实教坊中的姑娘,人人都有这般类似的境遇。大家对此,都并不抱什么期待,也不觉得,会有什么人来接走她们。
权当自欺欺人罢了。
但活着总比死去好,心中有希望,总比没有好。她希望芍药活着,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活着总比死去好,可为什么……她到底还是以命殉国了。
她的琴,不为侵辱她家国的人所奏。
“好了。”怀素上前道,“既是定了你,这几日便规矩些,好好同姑姑学王府里的规矩,省的到时候,丢了教坊的脸面。”
“怀素……”映雪叹息一声,“你这样整日在我面前唠叨,总有一日会真的变成姑姑那般。”
“你这小姑子……”怀素无奈,不想与她计较。
又过了几日。
待将伶人的名单送与晋王府后,晋王府的乐正便来了教坊,先是检验了一番惜柔与映雪的琴音,待曲罢,他才堪堪开口道:“你们二人琴音不分伯仲,一时间我倒是不知道谁是伴乐了。”
映雪朝乐正一礼,方才恭敬道:“方才是我弹得重了些,惜柔姐姐让了我罢,等再奏一次,这次一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乐正见她年纪小小,态度恭敬有礼,便首肯了。
二人又弹起琴来,这一次映雪刻意收敛了几分,老实的伴着惜柔的节奏弹曲,主次立即便分明起来。
乐正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虽是你二人琴技不错,但府中乐姬不少,你们需每日到晋王府来修习礼仪,还有同王府内的乐姬排演,待晋王世子生辰那日,小心缜密,不要出半点差错。”
她其实可以待他二人到王府再叮嘱,可是她瞧着映雪生得冰肌玉骨,七窍玲珑得,便忍不住多了一嘴。
惜柔有礼得应了声是,映雪也跟在她后头回了声。
待乐正走后,只余惜柔和映雪二人在房间。
“你的琴,弹得很好。”她听到惜柔清灵婉转的声音。
此时自谦,倒显得有些虚伪,映雪甜甜一笑,也看向她道:“你的琴也弹得很好。”
惜柔眼眸垂下,纤长的睫毛衬得这双眼睛漂亮得动人。
“弹得再好又如何,终有一日,也会贵人的玩物罢了。”她的面容生得清艳,话语却分外冷淡。
映雪知道她说得不错,但却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即便是如此,人或许有高低贵贱。可琴只是琴罢了,琴音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惜柔沉思片刻:“……再比一曲如何?”
“却之不恭。”映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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