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蔽芾甘棠(三)

三月三,上巳节。

当以兰汤辟邪,祓除畔浴。

卯时末,天光熹微,女官们便被前庭躁动吵醒。

赵檀睡眼迷惘,直至面见绣衣们身影,才敛起神思。

“怎地突然前来,可是出了要事?”

她一面发问,一面忙冲室内喊道:“阿棠,你们快来!”

金右微伏身子,见到后方来人才道:“是直指的调令,命我等即刻赶回建邺,宫中出了要事。另外,税款一案查出的线索,直指已将部分上奏,命尔等将窖藏赃款查点清楚,着我等看管一同回宫。”

温棠心头蓦地一震,连带着束发的手都顿住了。

绣衣使者奉调令回宫,意味着此案的主审官暂时只有牧闻,她们几位女官顶多只算协同办案。上没有卫桓的协助,有些事她们再想做主难于登天。

“全都回去吗?”

金右知晓她话中深意,叹道:“是。不过税款一案查到这里,尔等只需将赃款送回宫中,便能全身而退,因此直指特地提了此事。”

余下几人眼神交接,气氛愈发沉闷。

能寻到赃款补齐税收,女官们自是功成身退。但她们要在此地任期三月,税款一案还远未了结,只需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功亏一篑。

裘明淑身为盐官,掌管的是五十七所盐亭的所有工匠,也包括狱中那些掌事。动荡之时,主审官员突然更换,匠人们便会心生恐惧,如果有人出逃,她难辞其咎。

王贤身为均输监,朝中既然有旨意将赃款上调,她就必须跟进此事,不容一丝差池。

温棠身为均输官,接手的正是此案罪员之责,那她便要时刻跟进案子,案子查到上任均输与盐商勾结,接下来要接触的便是盐商,至少要搜查所有盐商家中账本,才能与线索对证。

卫桓所领的绣衣们奉命回宫,新任主审官牧闻,真会帮她吗?

四人里,唯一与案子牵连不大的便是赵檀。

但女官们同往一地任职,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未等四人开口,遥遥见一仆从急忙从廊下赶来。

“各位女郎君,那些名士们又来相邀了。他们昨晚歇息在兴光楼,有人喝醉后大放厥词,说是女郎君们必会赴宴,已闹得人尽皆知。”

“真是放肆!”赵檀闻言不禁怒火中烧,烦躁不安,“他们虽有名气在身,也是好大的胆子。我等是朝中官员,他们无凭无据地编造谎言,这是败坏我等名声……按律法,都能将他们抓起来!”

仆从并不敢回话,只是战战兢兢地伫立原地。

王贤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话虽如此,大魏如今虽不崇尚清谈之说,但各地学子们仍敬仰这些名士的才气。真抓了他们,到时该为难的是我们。毕竟女官制是朝中新推行的,这群名士相邀我等,可不是因为官职,而是因为名。”

裘明淑不禁冷笑,提点道:“最为要紧的,是名士们先应了盐商的邀约。”

此宴,实乃鸿门宴。

南都等地的名士,除却**二党庇护之人,这些躲藏在深山之中,还崇尚清谈者,自大魏立国以来便受到层层打压。口头上是在追随昔日竹林四友风华,实则他们与温时书等人差距甚远,大魏四公自年少富有才名时,便已入仕为谋天下,干的都是实事。

名士们落得今天的境地,仔细想来与大魏脱不开干系,毕竟乱世只有吴国崇尚清谈。

来到此地的名士,真心感怀温时书者为少数,大多是想以诗文、清谈攀附牵扯到温棠头上,再博其名。暗地里有些,说不定包藏祸心。

而盐商们的目的就简单了,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拖”,卫桓和女官们查到了精盐产出上,这群盐商的脑袋便岌岌可危,绣衣使者一直未审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

一旦带到狱中审查,怕是他们坚持不过两日。

背后掌权的人,可由不得他们说出真相。

酒色游宴,乱人心智,毁人清名。

眼下绣衣们要走,女官们如果赴宴,届时无论供词上怎样写,只要是她们审问,盐商们都有回旋余地。此宴能做功夫的地方,太多了。

这些道理,几人还是懂得的。

赵檀搔头瞪眼,破天荒地想出个主意,“既然你们要点查了银钱再走,那也得是晚上了。不如金绣衣替我们回绝那群名士,定然比我等有用。”

金右动作一顿,回望其余几人时,皆在她们眼中望见隐忍的笑意。

“也好。不过今日上巳节解除宵禁,夜晚城中会有灯会,必然人流如织,我等不好出城惊扰。也要子时过了才会离城,王均输,赃款还请你即刻清点。”

王贤点头,忙往后院走去。

裘明淑见此扫了几人一眼,淡淡道:“我去各处盐亭巡视,以免那些匠人们再闹事。”

金右携绣衣们特地从正门离去,外头躁动瞬时寂静,名士们别提堵门相邀,更是连此地都不敢接近。

赵檀站在门前附耳听了一阵,笑道:“这群人还是怕横的,我要能被封个武官就好了!快辰时了,我也该去当值了……”

她话音稍顿,又问:“阿棠,你要去见牧尚书吗?毕竟直指未归之前,此案主审官是他。”

“要见。”

温棠沉默片刻,望向远处宅邸,“到底也要清楚,李碗他们怎样了……更遑论既然他奉旨主审,我接下来要查那群盐商便绕不开他,得有他的令。”

卫桓在时,给她监察之权,也不过十所盐亭。现如今牵扯到盐商,动用的便是县衙的刑名。她只是接任罪员之责,按照律法来讲,她无权真正审案。

但绣衣们既然要走,线索就不能断在她手中。无论牧闻为人是否有变,她都要争上一争。

“你自去当值吧,我去县衙见他。”温棠说。

盐商们的鸿门宴拒了,眼下仅有此事最为要紧。

……

辰时天光大亮,温棠行至甬道上,便能听闻远处百姓们的嬉笑。

今岁总下大雨,时值上巳节,终有了难得的晴天。只不过,甬道各处的仆从,脸上仍然愁云满布。

昨晚他们奉女官们探查尚书省官员所住宅邸,先前还能听闻幼童声声哭喊,宵禁后却难得消息。今日一早他们便来此观望,不见丝毫动静,唯闻阵阵血腥之气。

温棠止了仆从行礼,轻道:“都回去候差,一人跟我来就行了。李碗他们的事,我自会去问。”

仆从们忙点头,只年岁稍大的一人跟着。

女官们奉旨下到地方,并未带有家仆随行,毕竟她们的官职连县令都不是,有家仆侍奉反倒容易留人争议。

宅邸去往县衙后门不过数十步之距,温棠却特地绕行前门,以均输官之职,求见税款一案的主审官。

主仆二人刚至县衙门口,未等县衙差使通报,便被人拦下了。

尚书右司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笑道:“呦,敢问前方可是温均输?”

“正是下官。”

温棠虽不认得他,也能从官袍平定品级,忙俯身行礼,“下官曾奉卫直指之令监察十所盐亭,现有线索特向牧尚书禀报。”

尚书右司抹须抬步,目光里存有几分打量,“不急。你指的线索,可是那群匠人们私拿精盐归家,掌事们又供出上任均输牵扯盐亭工序一事?”

温棠睫羽一颤,有些讶异尚书省动作之快,开口仍旧态度谦卑。

“是。下官还请牧尚书审问当地盐商,盐商们恐有同谋销赃之嫌。”

“销赃之嫌?”尚书右司不屑地抬眸,“我原以为温均输是丞相之女,必然慧极过人,时下来看不过如此。上任均输就算暗中贪墨精盐,盐亭账册有假,你觉着他会涉险让当地盐商销赃吗?你别忘了,均输官执掌何职位?”

温棠似没听闻他话中嘲讽,沉声作答:“上任均输掌管的调度,直指已经彻查,并未发觉有任何不妥之处。所以才会怀疑当地盐商。”

均输官掌管调均报度,输漕委输。上任均输既然有贪墨精盐之嫌,必然是依靠职责转运其他郡县,由旁处盐商销赃最好不过。

这事不仅温棠明了,绣衣们也查过。

“哦?查了还请温均输将案宗交由牧尚书同阅才是,我等初一抵达,想寻绣衣们会同办案,竟寻不到人,许多线索只能再去问,按理说绣衣们也有失责之过啊。还是你们根本没审,交不出来?”

尚书右司说着,眉头一紧,“你既话中提到卫直指,可知他人在何处?主审官还未听读圣旨,这可是大过……”

尚书省官员与绣衣使者针锋相对,在女官制未推行前,简直是闻所未闻。眼前的变化,只有女官们能受,连县衙们待差的官兵们,面上都难掩惊愕。

温棠默了一默,心思却在卫桓身上。

卫桓究竟为何要回宫,至今不曾透有口风。但案子未结前,绣衣使者们既然奉调令一同回宫,想必一定是宫里的口谕,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

温棠心思一转,如实答道:“牧尚书恐是暂且见不到直指了,宫中有要事调令绣衣们回去。但那些盐商,还请尽快审问。”

“审不了。”尚书右司明摆着为难她,此时倒也懒得装了。

“依照律法,此案既然有两位主审官,便要卫直指将案子的卷宗拿来共阅,才能抓了那群盐商们审问。”

尚书右司叹出口气,似笑非笑地道:“还有温均输,此案后面你要避嫌才是,盐亭匠人们都说你与那群孩童私下交好……那李碗暗中谎称年龄,已是有罪之身,你这般行事,有违律法啊。”

温棠猛地抬眸,心思转瞬间,便确认了李碗等人应是还活着。

否则眼前官员不会特地提起“避嫌”二字。

尚书右司见她神情惊愕,自以为抓住命脉,再道:“你毕竟与牧尚书情同兄妹,退一步说也是青梅竹马。我等都是下官,合该照料你才是,所以此事暂且不提。你还是请回吧。”

暂且不提,那便是后头要用。

牧闻费尽心思将她牵扯进此案,怎会特地照料,此言有谁会信?

不过既然眼前官员这般说了,她想审问盐商们的事便愈发艰难。夜长梦多,该另想办法才是。

温棠隐下唇角那几分自嘲,俯身行礼道:“还请将我的话带到,下官告退。”

魏国尚玄色,红衣官袍格格不入,就如女官们的命运一般。

她转身的那刻,尚书右司有些怔仲,没曾料想兄妹二人继朝中后,最有可能相见之时,温棠会这般决然离去。

他再想到那日太极殿前,师生二人合谋构陷,便是有一分不信牧闻绝情,时下也觉得两人终是陌路了。

温棠走出县衙后,便吩咐身后仆从道:“找几个人去寻绣衣,你亲自去王均输那头,一旦寻到绣衣立刻禀报于我。”

仆从见她步履不停,忙问:“女郎君这是还要出去?奴待会儿去哪里寻你?”

“我换衣去兴光楼附近,巳时自会回去。”温棠想观察那群盐商的动静。

牧闻这头行不通,那就要趁绣衣们离去之前,着金右差人捉拿盐商,至少她还有几个时辰能审问。更遑论盐税丢失背后官员,尚书省师生二人嫌疑最大,如今卫桓离去,牧闻主审,怕是这群盐商们有机会销毁证据,并且让人抓不到把柄。

她要做的,便是先发制人。

刚才去县衙,目的也是想同审盐商,再看尚书省的态度。既然有官员拦了她,扯出上任均输职责,便是他们已经想用此法开脱当地盐商了,倒算是有所获。

温棠理清思绪后,快步往宅邸的方向行去。

兴光楼是酒色玩乐之地,她身为女郎,又是女官,本就不好进去。再者穿着这身官袍,恐被那些名士带来的童子命认出,不如换了寻常衣衫去附近茶肆。

如今王贤等人各司其职,她这边更不能落下。

……

尚书右司离去后,老奴才从廊下缓缓走来,递上了封书信。

“着郎主和常侍的意思,暗地里催动那些名士和盐商们勾结,本来宴会的事女官们难以推脱,不过今早被绣衣们拒了,便无人再敢闹。只不过,奴瞧见今日城里的动静,好像多了不该来的人。”

“不该来的人?”

牧闻眉峰微抬,轻道:“我与老师顺水推舟,不过是想阻了那群女官,盐商们既然这般有本事,便是坐实了同谋销赃之嫌。但绣衣替她们开口,背后之人必不是卫桓。”

老奴弓着身子,面带疑惑,“不是张常侍,不是卫直指,盐款税收背后之人,难不成是中书监?”

“林涛……”

牧闻拆开书信的动作一顿,眼眸中晦暗难测。

林涛官拜中书监,并非因此人有谋国之忠。他不仅为人急功近利,底下那群寒门更是冥顽不灵,若不是地方推举官员上知人善任,恐与张启相争之地位都难以拥有。

但仔细思量下,何后有意培养女官,依附林涛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会同张党与何后一般决裂。

此事背后之人,倒真有可能是林涛。

税款丢失的奏折送到尚书省底下,他们师生二人牵扯女官进入,或在此人谋略中。女官们步入此局,必然被多方势力打压,就算全身而退,也难有功勋。

届时,何后就还需依附林党……

可惜广陵郡上下属官,竟无一人与其牵连,想从林涛身上下手,还不到时候。

牧闻仔细看过书信后,才问:“来的人都有谁?她走了吗?”

“回郎主,温均输刚离去,她想着郎主审问羁押那群盐商,被右司回绝了。”

老奴话音稍顿,抬眼道:“今日进城的人非富即贵,奴刚得到消息,除却温均输,那几位女官都不见了,并未去当值。”

牧闻听了这话,并未有所触动。

金印紫绶之人暗中谋划,能留得盐商们性命,不派手下官员相护,必要将审案官员逐一击破。女官们当有此劫,甚至会有人暗中禀于何后,以摧其焰气,使其日后难以交付信任。

老奴跟随他多年,心思倒是转得快,“奴以为,这种境地下,郎主稍帮上一把女官们,常侍也不会怪罪。”

牧闻面上仍情绪稀薄,把玩着手中杯盏问:“另外三人已陷囹圄,让我见见应付她的人。”

老奴有些踟蹰,直至感受前侧投来的视线,才惶惶开口。

“有家仆见到……那人是沈侍郎。沈侍郎在家中收到一封求助信后,便策马连夜奔袭而来,有人说乃温均输亲写。”

话音落下,风猛地吹开了窗,杯盏碎裂之声陡响,门外的家仆们吓得震颤不止,连忙跪地。

老奴垂低着头,并不敢窥探他面上情绪,只是缓步走上前去收拾狼藉。

“还请郎主爱惜身子……”

牧闻恍然回神,有些怔愣地凝望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他似感知不到疼痛般攥了又松。

末了,才开口吩咐道:“着家仆们暗中观察那些盐商的宅邸,今日申时一至,便关闭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城。”

“郎主,绣衣们……”

“也拦下,除非他们能拿出圣旨来,否则不可放行。”

主仆二人视线交接的霎时,牧闻蓦地攥住了他的手。

“你去亲自拦下沈宴,我要见他。”

老奴没去戳破他情急的缘由,只是叹息道:“郎主啊,巨浪中独木难支,奴知郎主不得已而为之,更是自苦多年……但不要再苦那份情。自郎主幼时,亭侯与夫人便怕郎主如今日之情形,左右为难啊。”

牧闻声音嘶哑,颤道:“吴伯,我只要你拦下沈宴,那不是你该说的话。”

主仆二人视线相对,牧闻竟先撇开了眼。

自持与冷静不知不觉间瓦解,留下的仅有难以自控的思绪,以及一抹夹杂怒意的自嘲。

他自嘲自身竟生了贪念,意图用权势再去染指她的路。

满腔怒火四下蔓延,直抵心髓,偏偏他却不敢、不能露情。

多年来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一一做了,以至于兄弟反目,君臣离心。世人都言该以镬烹之刑处置他,牧闻扪心自问,竟无言可辩解。

多少个夜里他曾唾弃过自身,厌恶这手中沾染的血,更不敢直视南下入朝那日所穿官袍。

在她入朝之前,他尚可麻木地前行,只是如今……

心底的情绪明晰至极,他不欲沈宴见她。

老奴浑浊的眼睛微动,没有执拗地再言,俯身缓缓行礼。只是离开身后之人的数步,他都没敢再回头。

郎主的心他岂会不懂?

沈宴此时前来,便是要前来相助温棠,兄妹二人一同对付牧闻。

有人在利用兄妹几人的情意。

此计歹毒异常,不但能让兄妹三人再度离心,沈宴并无旨意私自来此涉入税款案中,待回到朝堂必有本参奏。更遑论已被各方势力盯着的温棠,无论最后案情如何进展,牧闻身为新任主审官,两人最后怨怼的人,定然是他。

宛如凌迟之举啊……

生于公卿之家,自出身系于大任,一生要修的唯有“私情”二字。

他自幼侍奉的郎主,从不是世人口中的奸佞。南都混乱的局势,也不是权势出身就能压下去的,因此牧闻南下入仕以来,藏有私情至今,才谋求今日地位,得到张启信任。

三年来,与沈宴、陆慎年二人手足相残,面见过帝王失意,断绝与父母长辈往来,被世人所误解……牧闻都能自控自持,从不教人看出端倪。

辽东牧家擅演天象,其父牧衡更是靠此为大魏谋求过江山社稷,牧闻身为独子,自是得过传承。

三年来的隐忍,除却朝局所致,还有他曾推演过的一卦。

大魏的江山离不开**二党,他若想为大魏续运,合该以身入局。

唯有温棠入朝,是他漏算,也不敢算的事。

老奴微微颤颤地走着,行至无人处不由得一叹再叹,终于停下了步伐回首。

张启能将牧闻捧上尚书令之位,却在温棠来后再三试探,也不过是因……

情生无意间。

兄妹四人相伴十二载,幼时温棠最为依赖的人,偏是牧闻。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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