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紧闭的双眼短促地闪过抹光亮,旋即混成了一片红雾,再度袭来的仅有铺天盖地般的痛楚。她意识模糊,难以辨别自身的处境,混沌间只记得,去寻那人是她唯一的脱困之法。
直至香腻下透来的一股药味,使得她宛如寻到了转机,强撑着吐出几字。
“阿兄、拦住他们……”
沈宴额上汗如细雨,恍人的面庞上早不见半分自持,听闻她有醒来的迹象,忙附耳过去。
“阿棠,你要我去拦住谁?”
兄妹二人被安置在宅邸的内室,来往的仆从仿佛早得了令,自沈宴抱人进来,一口一个“女郎君”唤着尚无意识的温棠,使得沈宴更加确信此地便是女官们安身之处。
仆从端着药碗踏入,得见温棠面容微动,连忙搁下手中事物,欲转身告知吕唤。
门外响动频频,沈宴心思全神贯注地都在塌上,谁料仆从甫一转身,便被呵止声惊得双腿发软。
“站住!为何拿了药并未告知于我?”
仆从冷汗涔涔,忙转身谄媚一笑,“小人忘了,忘了……还望沈侍郎勿怪。”
沈宴貌比玉壁,眉目含情,便是盛怒之下,也难掩其风姿。世人惊叹他的容貌才情,便会忽视他的情绪,连奴仆们也不例外。
眼前奴仆只听闻他寄情于山水,性情和雅,此时又得了吕唤的令,先前下意识的惊恐瞬时消弭,有意忽视他的责问。
“小人不便多打扰,告退。”
沈宴眉峰紧蹙,见仆从马不停蹄地离去,在廊下与他人低言,疑惑顿起。
此宅邸远超出女官们该有的规格,仆从们竟达数十人,看似各司其职,实则远欠管教。女官们奉旨赴任,并不准许携带家仆,哪怕这些仆从大多是盐渎县属官安插,也实在太多了。
内室香气逼人,并非世家女郎们所用,反倒极像家妓常用熏香。
最为紧要的,还是温棠说出的那句话。
她有要事在身,意图阻拦谁离去,偏偏晕厥在城中人声鼎沸之处,孤身一人没带任何仆从。
温棠绝不是心思疏忽之人。
沈宴低颌望向她睡颜,良久才移开眷恋的目光,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去想她的安危。
这世上胆敢害她性命的人,怕是九族诛灭都不为过,哪怕歹毒如张启,也不敢妄想此事。医者已然来过,言她因过度劳累所致,那便不会有事。
不过那碗药,怕是不能给她用,宅邸中有异。
只可惜的是,信中她向他求助,却未曾言明究竟为何事,否则他也不会坐以待毙了。他只是庆幸,来的还不算晚,没让她独自倒在那处。
沈宴想着,起身拿起药碗搁在鼻间嗅了嗅,随后倾倒在旁侧的兰草里。
无论是谁要害她,他总要为她讨个公道。
这一幕廊下的人瞧得清楚,吕唤抬步前忙侧首吩咐,“旁处都安排的怎样了?”
仆从俯身低言:“都安排好了郎主,那两人已同家人相聚,只是赵铁官如今还不见人影,怕是那些东西她难以察觉。”
“难以察觉?那便让人提醒她。”
吕唤面露不耐,已有责怪之意,“怎不看着沈侍郎喂药?她可是要醒了?”
“是快醒了……”仆从犹豫片刻,忍不住提道,“郎主,温均输可是丞相之女,迷药虽不至于影响身体康健,但这服药灌下去,万一要是出了纰漏,被人查出来……”
“放肆!”
吕唤转身,直撞在他眼前,狠厉之色毫不掩饰,“你是怕日后查到你头上,将你处死?到底是医者的话可信,还是你那点担惊受怕可信?你只不过是我的一条狗,你被不被查出来,打狗也得找主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仆从浑身震颤,忙求饶道:“小人不敢,不敢!奴这就去督促再熬一碗药过来。”
“这时候熬药还有何用?刚才不尽心,一点动静就吓得你宛如鼠窜。”
吕唤气急,直扇他一巴掌,“沈侍郎已经有所怀疑,药他是不会喂的,滚下去吧。”
仆从捂着脸颊,连滚带爬地退走。
吕唤晦气地甩了甩手,转身迈步往内室时,却换上了一副担忧之色。
“沈侍郎……不知温均输如何了?小人不过一介商贾,曾有幸得见丞相,所以听闻均输赴任十分仰慕,没成想今日会撞见。温均输日夜操劳,小人更生敬佩,只侍郎在此,百姓们必然放心,小人也该告退了。”
沈宴注意到了他将手藏于袖中的动作,只问:“你叫什么?家宅在何处?我会着人赏赐你银钱。”
吕唤轻道:“不敢,小人能助沈侍郎与温均输,本就是天大的福泽恩惠,并不敢再讨要银钱了。”
二人视线交接,吕唤身为商贾竟不惧怕朝臣,反而笑意更甚。
沈宴略含笑意地跪坐在塌旁,并未应答他离去的言语。
吕唤难得有些踟蹰,行礼过后刚转身,便被唤停了。
“你并未答复我的话,还需留下。”
沈宴如玉的面庞仅有笑意,却让人难以辨别缘由,他隐下内里的情绪翻腾,仅有袖下与她相握的手震颤不止。
温棠醒了。
沈宴装作不知,却无法忽视手掌间传来的温热与痒意,每当她写完一字,他的心也随之一颤。
痒意仿佛能从手掌直穿日月推移,她这般小心翼翼的行径,只在幼时犯错之时,那些委屈自责的言语一字一句地写于他掌心,期盼着他能巧言为她化解。
如今她已至及笄年华,那些旧事竟过了快十年之久。
沈意竭力控制着心绪,不去想两人私藏已久的旧事,只将心绪放在她所书写的内容上。
“为我拦下他,告诉他,我要赴宴,那些人缺一不可。”温棠头晕目眩,写下这句话已用了七分力气,难以跟他解释。
她并不知晓沈宴为何会突然来到盐渎县,却明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吕唤分明是算准了女官们不会应允赴宴一事,他只是利用名士们拖延受困于她。已至这般地步,王贤等人动向不明,不能及时审问盐商们,那便只能将计就计,互相为困了。
沈宴贵为大魏四公之子,虽官职不过中书侍郎,放眼整个盐渎县无人比他再尊贵了。
至少……她不用去依附那人尝试脱困。
沈宴不动声色地抬头,开口时却心领神会她的本意,“我前来盐渎县的路上,便听闻附近山中名士皆前往城中赴宴,此事绕不开阿棠,如今她劳累不已,便以我之名相邀他们吧,你无论是谁,作为恩人都不要缺席,也请城中的商贾们一同前往。”
吕唤身子一僵,面容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将视线落在温棠身上。
未等他瞧出端倪,沈宴便起身遮住了他的视线,手掌直落于佩剑之上。
“阁下可有难言之隐?为何迟迟不作答?”
吕唤连忙收回视线,平声道:“小人惶恐。只是今日祭祀一事,我还未携家人赶往,怕是于理不合。更遑论宴席设在河畔处,还要出城,温均输如今尚未醒来,恐是不好相去……沈侍郎要独往吗?”
沈宴寸步不让,只道:“并不。既然曲水流觞不便,不如在此设宴吧。”
吕唤心思百转千急,只感那仆从败事。
温棠怕是有过神智清醒之时,否则眼前人不会突然提到赴宴一事。仆从若亲眼看着沈宴喂药,温棠定要昏睡多日,他来此的目的也是为了牵制两人,谁知徒生变故,若温棠醒来,定要问罪于他。
宴会一事,万万不能答应,否则就算不提及盐商们销赃之嫌,恐他性命也难保。
他想着,面上展露笑意,“既如此小人这就去安排。”
沈宴持剑转身,直挡他退路,温笑道:“这是奴仆做的事,不必亲自操劳。”
“沈侍郎说笑了,小人不过一介商贾,玉璧在前自是奴仆。没有什么操劳不操劳的……”吕唤汗如雨下,眼睛直盯着那柄佩剑,当看清佩剑纹路时,只感浑身如遭雷击。
帝王亲赐尚方斩马剑,持剑者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上可诛杀奸佞,下可卫国安民。
那沈宴持一封假信私自前来盐渎县,便不是过错。哪怕他参与进来税款丢失一案,朝堂上也无人能参奏他。
更遑论税款背后的事,上头有意要瞒着沈宴。
他哪儿是请来牵制温棠的,分明是牵制他自己的!
沈宴见他神情松动,高声唤道:“来人,着我之令,去城中相邀名士与盐商们前来赴宴,宴席就设在此地,尔等速速去安排。”
闻他特地提了“盐商”两字,吕唤面色更是苍白。
来往侍奉的奴仆极多,却无一人敢去相邀,视线集聚在吕唤身上时,沈宴故作疑惑,语调中却有几分质问。
“这些仆从看着倒像是与你极其相熟,倒是不知为何?”
吕唤此时哪敢应答,心思全然都在宴席之上。
“小人并未与其相熟,只怕是名士们此时已然出城,不好相邀,奴仆们才踟蹰不前。”
沈宴执意如此,他们作为百姓难以相拒,眼下只能随机应变,兄妹二人是想拖住他们。
外头候着的奴仆见他这样说了,忙低头收回视线,有人已要奉令离去。
沈宴动作一顿,只道:“出了城,就拦回来,直说我名相邀即可。”
此一言,阻了盐商们暗中行事的机会,余下的事情便只能交给仆从去做。
更意味着,此案今日之后变数极多。
吕唤不显情急,低颌望向温棠时,难以抑制地露出几分杀意。
变数皆系于其身,于他而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贤等人那头若没能深陷囹圄,恐盐渎县过后将血浸河畔,盐商们无一能逃。
朝中局势来看,众人深信不疑,税款一案背后掌权者是尚书省师生二人。多年布局只为今朝一刻,纰漏决不能从地方、从他这里出来,从而影响到上头,以至于拖上头的人入水。
既如此,就莫要怪他了……
吕唤心思一转,轻道:“既然沈侍郎有意设宴,小人家中有几坛好酒,不如着仆从们去拿了。女官们来到此地十分清廉,怕是宅邸中并未备有这些。”
沈宴已然明了,怕是此处仆从皆为眼前人家仆,刻意拦着总有疏忽之时,倒不如先应允一两件事,再着此人左右陪伴。
“有心了,酒我会按照市价付给你。”
“岂敢岂敢……”吕唤一面推托,一面忙寻廊下候着的仆从。
待走远后,他轻声吩咐:“既然温均输之前有意请牧尚书前来,你待会儿离去,必不能忘了他。如他不肯来,就将内室兄妹二人的举动,事无巨细地禀报了。”
奴仆并不知晓他用意,只是点头奉命行事。
吕唤双眼微迷,目送此人离去后,从袖中掏出一颗香丸来,再唤廊下女奴。
“今日沈侍郎相邀名士赴宴,并无山水寄情,不如即刻燃了此香助兴吧。”
女奴接下香丸后,动作顿了又顿,明了其用意后不禁通体发寒。
自前朝五胡乱华后,江南等地宴饮总有家妓歌舞助兴,兴致盎然时,设宴的主人便会熏香衣裙,使其宾客翌日大兴而归,不过也有不少人为此中计。
史称美人拢香。
宅邸中原本豢养的家妓,早被吕唤亲自驱散至另外的地方,若即刻燃香助兴,宅邸中除却女奴们,便只有一位女郎了……
……
当日申时三刻,温棠相邀牧闻赴宴的事,才被层层禀报上来。
尚书右司坐在案几旁,不耐地将竹帛丢开,高声问道:“温均输是何用意?竟能应允那群盐商们赴宴,甚至还邀了牧尚书?”
他话音一顿,更为不解皱眉,“牧尚书既然觉得,税款丢失背后掌权者并非卫桓,而为林涛,总要讲究证据。沈侍郎突然现身城中,眼下与温均输同在一处,两人怕是早就暗中交接。再者,太后与林涛交好一事你也不是不知,这个节骨眼上派沈宴来,岂不是两党同谋?”
其余尚书省官员巧妙接话,“如此一来,背后掌权者为谁都不再重要。此宴乃鸿门宴,牧尚书万万不能前去!”
“是啊……那群女官也帮不得,如今与林党不过是一丘之貉。”
牧闻凤眼微抬,冷笑地收回视线,望向手中宴帖时,已有些许怒意。
尚书省官员不愿涉险相助女官情有可原,毕竟女官制是天子何后手中的利刃,他们必要除而快之。师生二人被利用,拖拽温棠下水,走到这一步尚能止损。
无论背后掌权官员是林涛或卫桓,想用此事扳倒对方绝不可能,不如当做不知,将罪责推到女官上。
此来,女官们不能得势,朝中便还是**二党掌权,朝局也难有变化,何后的态度并不重要。
只可惜,尚书省官员忽略了要事。
温棠监察精盐产出,今日独自对抗吕唤,摆明了她并不知晓背后权臣的真实面目,甚至有彻查的意思。沈宴前来,或许是为人设计,不过此人怕是走错了一步棋。
尚书省官员若此时相助,必能使林党措手不及。
牧闻轻咬后牙,不耐的目光扫过尚书右司后,将宴贴随意丢在案上。
“宴帖并非温均输、沈侍郎所写,怎会是一丘之貉?两人怕是在吕唤的宅邸内难以脱身,不过是棋子罢了。”
尚书右司眼神一顿,明显不信此言,忙躬身过去拿起,入目数行,惊愕难掩。
手中的宴帖哪是为了相邀牧闻,分明是在试探牧闻的情意。句句提到的,皆为内室兄妹二人的举止亲密。
尚书右司下意识地觉得,眼前人是想去的,偏偏捉不到把柄。
既然温棠、沈宴两人被蒙在鼓里,不过是背后势力手中的棋子,尚书省在局外看得清楚,前去相帮无可厚非,必要将水搅浑,使得林党目的难成,苦痛万分。
况且宴帖给他看了,他也不好再说,牧闻有意相助,是为了私情。
牧闻观他神情松动,起身直道:“行了,将我刚刚写的书信快马加鞭递到老师手里。我带人去往宴席,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至于税款要不要彻查,后头见机行事。”
牧闻携一众家仆前往时,候命的奴仆险些没吓得栽倒在地,眼前身着粗布麻衣的家仆们,体格庞大,目露凶恶之色,说是寻常家仆,便是谁人见了都会胆颤三分。
奴仆硬着头皮引路,并不敢随意开口。
吕唤身为盐商,家中田地极多,温棠所在的家宅,不过是其中一座,常用来与外地客商交往,当地人鲜少知晓。再者今日上巳佳节,牧闻虽刻意换了常服,仍显得矜贵万分,夹道里来往百姓极多,便是奴仆刻意引他从后门而入,也变得情有可原了。
牧闻不动声色地隐下情绪,眉眼间闪过一抹难以察觉地不快。
温棠意图寻找他脱困,他曾亲眼所见沈宴抱她离开,眼下相邀他赴宴之人,便只能是吕唤。一介商贾,几次三番妄图利用兄妹几人的情意,简直是胆大妄为。
他想着,忽地问道:“你的主人是谁?”
引路的奴仆脚步一顿,冷汗涔涔地道:“回牧尚书,自是女官们。”
“女官们?”
牧闻吐出一口气,迈步挡在他的眼前,“你指的是哪位女官?女官宅邸设在县衙后方,此地何来女官奴仆?这话倒是能诓骗沈侍郎,记得叫你的主人前来见我。”
奴仆俯身弓腰,连头都不敢抬起。
牧闻手段之残忍,能与其相比的仅有卫桓。两人同为税款丢失案的主审官,哪怕他再不明事理,也知晓女官们的动向瞒不过牧闻,那些话只能诓骗毫不知情的沈宴。
“奴知晓了……”
牧闻轻暼了他一眼,走进宅邸后院后,并未着急戳穿吕唤计谋,而是问道:“既是温女官相邀,我该去往何处见她?”
奴仆忙道:“温女官许是日夜操劳,身体不适,正在内室歇息,怕是要到晚上才会赴宴。牧尚书既想见她,奴这就引路。”
“只是牧尚书的家仆……”
“带着。”
奴仆自知并无回旋余地,忙快步引路至内室。
宴帖相邀名士盐商激起轩然大波,一行人神思各异。盐商们早知其中辛密,便极为不愿前来,一拖再拖,至今还有数人未到。名士们则与其相反,听闻沈宴再次,趋之若鹜。
沈宴便是再不愿离开,也要去往前庭露面,与名士们交谈一二。
“牧尚书,便是此处了,小人不便打扰,这就告退。”奴仆引众人至内室廊下,忙后退数步,并不敢多做停留,恐自身性命难保。
牧闻伫立门外,眉峰狂跳不歇,眼神却直落在窗棂处。
内室里香气发腻,哪怕紧闭门扉都能透出,勾得人心神震荡,面红神往。
如今在内室的会是她吗?沈宴又在何处?
兄妹几人青梅竹马相伴十二载,南都等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怀疑过兄弟三人中,必有人与温棠暗中生情。
美人拢香啊……
吕唤此计甚为无耻,想要谋害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沈宴?
跟随其后的老奴嗅出了不对,轻道:“郎主,恐是此地有异,还是着奴们窥探一二吧。”
牧闻缓缓呼出口气,意味深长地暼了他一眼,只道:“你们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内室。”
“是……”
家仆们应允的声音逐渐被门扉响动之音吞并,内室奢华精致,帐幔随着清风摆动,能隐隐窥见塌上消瘦的身姿。自女奴们更换过炉中熏香后,温棠只感神智愈发沉重,躺在塌上已昏睡了半个时辰。
牧闻掀起帐幔,见她衣裳完整,四处搜寻不到沈宴身影,那张脸上闪过些许惊讶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自幼咳疾缠身,多年来用药千百,寻常异香不会对他有用,若是计谋奔他而来,那人绝不会得逞。
只不过,人还是要处置的。
牧闻步伐微顿,对门外的人吩咐道:“传我的命令,回去县衙调遣官兵暗中围住此地,待赴宴的人到齐后,任何一人都不准放跑。”
“是,郎主。”老奴犹豫片刻,不禁询问,“郎主可曾有碍?”
“不必再问了,无碍。”
牧闻那双凤眼落在塌上,未等话音落下,见她秀眉微蹙,已然下意识迈步向前。经过香炉时,他拿起案几上的杯盏泼向其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顷刻间熄灭,从四周惶惶透出,缓缓消弭。
嘉禾纹路的外袍裹在温棠身上,显得那纤瘦的轮廓更加引人垂怜,他缓步走至塌边坐下,目光里透出的温和,连自身都未曾察觉。
内室里光亮昏暗,牧闻将手搭在她的脉上,直至确认她平安无碍,那颗悬着的心才悄然放下。
美人拢香,受到影响的总是男子,他庆幸着,先来到这里的人是他。
牧闻一时难以细思那人究竟去了哪里,将她衣袖轻放后,右手却贪恋着触碰的感觉,迟迟没能移开。
三年的光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他从未奢求过,能见到她及笄后的模样,只以为那个冬日后,他们此生不复相见。止车门外宫道上,沈宴情急下的追问,何尝不是他的心愿?
他能挨过世人的唾骂,挨过日日夜的思念,唯独不愿她来到南都,身赴虎豹豺狼间,来走这条崎岖坎坷的路。
可他不能压下那封奏折,天子太后想见她。总要有人去做恶人,索性只得用这般令人痛恶的方法去逼离她。
牧闻想说话,张了张口,心中缠绕千百个日月的轻唤,却始终难以吐出。
温棠在昏睡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生怕他离去般,袖下的手猛地攥住了他。
手掌间传来的暖意直抵心髓,牧闻的胸口起起伏伏,仿佛被巨石压着般,使他每个喘息都带有阵阵刺痛。
兄妹二人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举动,却是他不敢妄想的事。
牧闻双眸震颤,终忍不住低声唤了她,“阿棠……”
门外忽地传来争执声,沈宴闯入之时,脖颈间青筋突起,怒拔佩剑指向塌边之人。
“来者何人,还不速速离去!”
沈宴如玉的容颜被怒火侵染,他慌乱的目光直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待看清眼前人这张脸后,这一刻他的心被悔恨吞噬着。
“牧闻,龌龊!还不将你的手移开!你我熟读史书,岂会不知这香腻之气为何物?”
他后悔竟将她独自放在此处,更后悔三年前天子赐他尚方斩马剑时,没能亲手杀了牧闻。
沈宴浑身震颤,嗓子发哑,“你碰过她了?”
“砰——”门扉被关合的瞬时,牧闻缓身而起,直面那柄有着龙凤纹路的佩剑。
“碰她?”
牧闻轻暼了眼尚有余温的掌心,故意挑衅道:“算是吧。”
他与沈宴朝局上针锋相对,时常用言语刺激对方,以求得“攻心”之策。偏偏数年来的唇枪舌战,竟比不上此时此刻心底的震荡。
他知晓沈宴对她的心意,更知眼下用怎样的话语能够激怒对方。
“你很想杀我吗?”
牧闻望着那柄佩剑,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甚至往前迈了半步,凤眼里的锋芒毫不掩饰,甚至语调里都藏有几分嘲意。
“杀我之前,你也要明了美人拢香这般无用的计谋,我想过你会是局中人,倒是从未想过你会闯门而入。你不顾自身之责,因为一封假信连夜快马赶来,就是这样护她的?”
“我有没有碰过她,重要吗?”
牧闻咬重最后几字,用腰间佩剑撇开了直对他心肺的利刃,“你不但辜负了她对你的信任,就连设局之人都辜负了。他们见你无用,竟不能以自身桎梏她,才会出此下策,意图损她名声清白。”
“沈宴,倘若今日先来的人不是我?你该如何!一剑刺死那人,就能将所有事一笔勾销吗!”
“不能!”
沈宴持剑的手颤抖不止,听闻“假信”的顷刻,双目中惊愕难掩,偏偏后头他再难克制情绪,竟一拳打在了牧闻脸上。
“牧闻,你怎敢说出这般话来!我是没能护好她,可置于她绝境的人,不正是你吗?如今也需你假情假意地来质问我吗?”
他呼吸急促,怒红的面颊上染上些许讥讽,低声呵道:“你怎配指责于我?怎配陪伴她身侧?”
牧闻偏低着头,将那口污血吐出,冷笑数声回望他被怒火侵占的双目。
“我是不配,但你配吗?”
“香被我灭了,但你还是抑制不住自身不是吗?你因此香情动恼怒,与春日的野兽何异?”
牧闻话音缓缓,戳穿了他的窘迫,“如果我不在此处,你会做些什么?沈侍郎?”
美人拢香,前朝不仅用在各国商贾之间,甚至连政事上都频频运用,极少有男子能不受影响。
沈宴衣间汗水满布,他竭力克制自身不往塌上看去,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意图抵抗鼻间袭来的香腻之气。
在神思崩溃之际,他辨别出了牧闻话中之意。
他是错了,竟能被这般拙劣的法子算计,可他绝不会去碰她一丝一毫,也不愿他人染指。
“我不会做什么。”
沈宴说着,再次望向那张情绪稀薄的脸,逐渐难以抑制心底的躁动,再次挥拳相向。
“倒是你不该碰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你也不配!”
牧闻伸手接住了那一拳,气氛愈发剑拔弩张,“沈侍郎!我来到此处当为赴宴,是她在昏睡前就心心念念的事。更遑论我是税款一案的主审官,属下均输官身体抱恙,我合该来问个究竟。”
“心心念念……心心念念……”
沈宴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在香气的催使下,那柄佩剑的锋芒直逼眼前人的面门,牧闻躲闪不急,只得持剑对抗。
三年来积攒的仇恨苦痛,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两人终是摒弃佩剑,克制不住地扭打了起来。
内室里瓶碎案倒,一片狼藉,两人脸庞寻不到半分温和之色,将这些年的怒火都置于今日,从未手下留情过。
温棠扶额起身的霎时,根本没能明了眼前境况。
她不明牧闻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更不知两人厮打的缘由,头脑浑噩间,只记得她必须要寻王贤等人,税款一案不能再出纰漏,决不能被吕唤等商贾摆布。
“二哥,不要再打了,不要……”
沈宴闻她醒来,下意识地分神回望,谁知眼前人竟直踹了他一脚,使得他瘫倒在地一时难动。散乱的发髻下,恭美姿仪,细汗玉衣,色转皎然。
“阿棠,你还好吗?”沈宴哑着嗓子,他察觉到了旁侧袭来的暖意,却不敢在情动之时触碰她,连那双美目都未敢多停留在她身。
牧闻望见这样一幕,心中宛如火灼,数年来的自持早已消失殆尽。
他不欲温棠亲眼目睹沈宴这般模样。
牧闻右手紧攥成拳,挥了十分的力,未等迈步向前,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刺痛,令他下意识地闷哼长叹。
他回首,正撞上温棠朦胧氤氲的双眸。
“你不要伤他……”
牧闻浑身震颤,牙痕处传来的痛意直抵四肢百骸,隐隐透来的痒意更是直穿心髓,香腻之气所带来的旖旎从未如此明晰。
苦楚和情丨欲交杂,他竟有一刻难以辨别心底的苦楚自何而来。
她咬了他,却为另外一人。
牧闻用另一只手擦去脸上血迹,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温棠双眼泛红,竟偏头避开了他。
沈宴强撑着痛意起身,他晃动雾霭的视线里,以为温棠将脸递进了牧闻掌心,那一刻只感心如百针穿刺。
“龌龊……”
同为男子,他岂会不懂牧闻时下变化,明明那处牙痕已经隐隐见血,可见下口之人狠戾绝情,牧闻竟能有这般反应,简直闻所未闻,龌龊至极!
沈宴从未如此气急,强撑着香气带来的旖旎思绪,猛地拾起掉落在地的佩剑直指他面颊,不忘将温棠拽入怀中。
“阿棠……内室里被人换了熏香,我们要尽快离开。你说的事,我已替你办了。”
温棠混沌间只感他身上燥热无比,点了点头轻道:“二哥,我要去寻女官们……”
未等话音落下,牧闻已经抵住了门扉,满腔的妒意充斥在他的心间,望着那柄可以诛杀他的佩剑,却并无半分退意。
“将她放开,她可以走,你需留下。”
沈宴意识混乱间,忽地意识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快到让他有些忘了,牧闻所展露的情绪与往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咳疾用药抑制了他的变化,使他不惧美人拢香,偏偏在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改变了。
他牧闻并未绝情之人,甚至是用情至深,以至于许多年来竟无人能看出!
沈宴身子一僵,满腔无数的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顷刻间只化为了一句话。
“我和你,都需留下。”
他说着,松开了桎梏着温棠的手,紧盯眼前人由紧到松的神情。
“牧闻,你骗了所有人,如今你连伪君子都算不上了。”
牧闻听了便笑,一时竟无言以对,视若无睹他眼中的探究,只是那双凤眼追寻着温棠绝情的面颊。
她情愿被沈宴拥在怀中,也不愿被他触碰半分……可他又能怪谁?
偏偏自心底生长的妒意似生了意识般蔓延,在她踉跄扶门的顷刻,牧闻情难自控地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身,抬首与瘫倒在地的沈宴对视,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挑衅。
沈宴怒目而视,竟在情急之下咳出口血,“牧闻,你卑鄙……”
未等怀中之人挣扎,牧闻已故作镇静,抽回震颤不止的手,平声唤道:“吴伯,带温均输离开此地。”
门外恭候多时的老奴推门而入,并不敢多打量内室的情景,忙搀扶住温棠手肘。
两人紧贴的身躯分离,刚欲转身的霎时,温棠却在浑噩间拽住了牧闻的衣袖。
“告诉我,绣衣使者在何地?”
牧闻侧首望向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庞,没有立即答复她,反而追问了一句徘徊在他心口多日的话。
“短短一月,你已如此信任绣衣使者,可知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去?倘若背后掌权的人与卫桓有染,你该如何?”
温棠呼吸急促,神思缓缓回笼,听闻这样的一段话,只感可笑。
“牧尚书如今已要用上离间计了?倘若就算直指对我有所隐瞒,可我为他的门生,总不至于害我深陷囹圄。与牧尚书是全然不同的。”
牧闻脸颊微动,竟在此刻无法反驳她的言语,只得阖上眼来掩饰自身的情绪。
“绣衣使者在汤饼摊往前几处的民居里,税款的事不会有纰漏。”
温棠收回了手,只道:“那便多谢牧尚书手下留情了。”
待一行人身影远去,瘫在地上的沈宴,才亢自开口,“税款一案背后的人不是你对吗?为何不告诉她……”
牧闻哂笑数声,并未答复他的话语,而是走至门外高声吩咐。
“来人,将吕唤此人押下。着人看管沈侍郎,税款一案未查明是否有纰漏前,不准他离开此地,更不准他面见温均输。”
“牧闻!”沈宴怒火攻心,从未想过眼前人竟有这般无耻的举动,刚欲起身闯出,便被数位家仆拦住了去路,他的手按捺在佩剑上,未等有所动作,前侧人甚至不用回首,已然笃定了他心中所想。
“杀戮我的家仆,便是没有旨意涉入税款一案。饶是你有这柄剑,我也会递上一本参你的折子。”
牧闻话音稍顿,转身走至他的眼下,缓缓蹲下吐出一句剜心之言,“不明了局势前,你只会是她的累赘。”
“牧闻!”
沈宴额上青筋暴起,数年来的怨恨涌上心头,末了,却只得一句话。
“你是张启的门生!哪怕你用尽心机,她也会与你背道而驰……世人都言你心狠手辣,对付政党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若对她尚有私情,就该放手!”
牧闻眉峰急凝,听了这话只笑,“沈侍郎,你敢说你并无私情吗?你要我放过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
“可我从不屑于君子的名声!”他说完,起身往外迈步,不再给身后之人对峙的机会。
沈宴双目赤红,大笑后高声喊道:“好……好啊!我等着你牧闻敢对她直言心意的那日!”
廊下家仆见他走来,忙俯身行礼,牧闻掸了掸玄衣上的血迹,眼神直追那道纤瘦挺拔的身影,竭力隐下被沈宴挑拨的怒火,恢复了以往的冷静自持。
待行到暗处,他才举起那只被温棠咬过的手臂,目藏悦色地仔细打量,将唇瓣紧贴于牙痕上的霎时,他浑身震颤不止,大笑嘲讽着自身举止。
牧闻扪心自问,这一刻根本不敢细思那份私情。
不知从何处闯来的奴仆被惊得连连后退,酉时暮色已至,晦暗下更显得眼前人宛如魑魅般惊骇。在灯火的照耀下,那袭玄衣里泛着血红的微光。
牧闻侧首,顺着奴仆的目光拭去了颌下血迹,伸手在口前嘘声止惊。
“嘘,想要你的命,从今以后就当个哑巴。”
他说完,偏偏又觉得可笑至极。
沈宴相嘲的话语,何其诛心。
终于更到这一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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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蔽芾甘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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