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春夜,嵌灯如星,万家游赏。
花灯摊位前,身着骑装的男子笑着挑选好些提灯,将袋子里的银钱一股脑丢到小贩手里。
“小妹你看,这儿连提灯都与北都不同,我瞧着都好看,就都买给你了……”
赵檀抱臂伫立在街上,面上闪过一丝勉强的笑意后,连忙制住眼前人的动作。
“阿兄,不必再买了,我不是很想逛了。”
“也好。”赵勇只当她累极,指向不远处的茶肆,“我们就到那处歇歇。”
赵檀性情直爽,许些年来从未欺瞒过他人,可自从南下后,一件又一件的事积压在心间,早令她如火煎般难熬。
如今见到应在北都边境抗敌的兄长在前,那些疑问连带恐惧,终忍不住脱口而出。
“阿兄,别再往前了!你究竟为何会南下,难道陆将军哪儿不需要你吗?边境百姓不需守护吗?怎会有闲陪我夜游灯会……边境距离南都千里,你究竟逢谁命而来?”
赵檀面带迟疑,说这话时眼神四处打量,好似生怕暗中有人听了去。
“也是他们吗?”
颤音落下的顷刻,赵勇脚步猛顿,回首只道:“小妹,我们二人能同在南都为陛下效力不是更好吗?”
“去年八月,我奉大司马之令调回北都平玄,腊月奉诏令南下建邺,现任司隶校尉,与牧尚书同时来到此地,奉命监察税款一案。朝中这般抬爱,已是此生难得。加以时日,或能调任武卫军,长伴你身侧了。”
司隶校尉始置于前朝,是南北两都以及周边地方的监察官,武卫军大多出身于此。比起边关抗敌,以功勋得封外,此乃大多武将平生志向。
赵勇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想将手中提灯递给她。
未曾猜想,赵檀却连连后退,避开了他的示好,“长伴我身侧?调任武卫军?阿兄……你变得让我不识了。是不是你见我,也是想逼迫我告知尔等,温女官这些时日里的动向?”
兄妹两人的争执引来旁侧百姓的频频侧目,赵檀泪眼朦胧,没等他去辩解,转身跑进了漆黑的甬道里。
“倘若真是这般,此生你我恩断义绝,不复相见,我不会再认你这个兄长!”
“小妹!”
赵勇紧捧提灯的手一松,连忙追了上去。
赵檀喉咙发腥,只感满腔怒意翻涌,偏偏武力不如他,没跑多远便被拦下,两人在暗地里四目相对。
“你先听我说……”赵勇话音刚落,眼前人便不由分说地挥拳相向,他没有避开,竟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在赵檀惊慌错乱的神情下,他吐出口里的血,忙道:“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①我记得这段话,那是我教给你的。以至于一直以来,你认为身为武将,就不该贪生怕死,功勋利禄皆要出于勇武二字上,而非他人赏识抬爱。所以今日你才会不齿我的抉择……”
“可人自生来,总是事与愿违的。就算没得到这样的诏令,大司马也不会抹去我的功绩,在北都我与阿父仍会被重用。其实诏令传来后,大司马有意举荐他人南下,但你生性耿直,我始终放心不下,哪怕南都朝堂里尽是虎豹豺狼,总不能叫你一人应付。”
赵檀眼眸震颤,神思从未如此敏锐过,“所以你是为了我?你凭什么以为我需要你,就替我做出这样的抉择?”
“凭什么啊!难道你南下,不是更让他们能够掣肘我吗?”赵檀声音颤抖,紧握他的双肩质问道,“难道你就想不到吗?我一个人在这儿,哪怕他们威逼利诱我当小人,我都能阴奉阳违,决不做背叛好友的事。可你来了,日后我每做抉择,都要想想是否会拖累你……”
“你回去啊,回去啊!”
赵檀崩溃地呐喊出声,随即用拳猛烈地砸向他,“我不是告知阿父,让他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丞相吗?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乱世尚未平定前,赵檀的父亲并不是大魏旧臣,而是齐国武将,半生郁郁不得志,难以得到齐国君主信任。直到大魏平定齐国,张启随口间的赏识,使其成为陆凉手下的得力干将。因此在赵檀被推举为女官后,张党的官员早有信传来,叫她暗中监视温棠言行,并与其交好。
赵檀生于乱世平定后,对往事并不了解,只以为张启持旧情胁迫父兄,南下前曾千言万语叮嘱赵父将此事上禀于温时书。因此南下入仕后,她曾面见张党官员数次,都不肯背叛温棠。
直至今日,她见到了应远在边关的兄长……
她竟有一瞬的迷惘,这些时日的坚守,甚至今日被尚书右司相逼之时的死志,究竟有何意义?
赵檀心脉膨胀,见他并不反抗,一时只感悲凉,“他张启原是齐国的臣子,能有今日之地位,不过是背叛旧主,献策于先帝。因此他心思狠毒,筹权谋变,我不足为奇。我倒是忘了,阿父也曾是齐国武将,所以这便是你南下的缘由吗?”
“为何要说,是为了我?”
赵勇不知该如何回她,低下头任由血落,刚毅的面容上慌乱难掩。
“小妹慎言……张常侍并非有意反上,齐国战败都是旧事,我等皆为大魏臣子。”
赵檀闭了闭眼,不欲再听他的辩解,转身的霎时,不曾想周遭竟多出数人。
她神情紧张,见到来人是牧闻后,更是下意识抚上袖刀。
老奴意味深长地望着兄妹二人,视线落于前侧玄袍时,强压心中感慨万千。
“赵铁官,温均输那头正寻你呢,回去瞧瞧吧。至于以后的事,你需见的人只有郎主。”
赵檀动作一顿,得知她需联络的人变为牧闻后,怒目转视身后。
“呸,尔等简直一丘之貉!”
未等赵勇开口,她已执拗地走远,心心念念的皆为温棠几人。
牧闻分毫未动,平静地望着眼前已经跪地的赵勇,“令尊的病情可有好转?”
“回牧尚书的话,家父年事已高,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倒是还望牧尚书开恩,吾妹性情刚直,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赵勇说。
牧闻抬手,轻道:“起来吧,那些话我并未听见。”
赵勇起身的动作一顿,回望眼前人时,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牧闻自是听了那些不敬的言语,他又岂会不知赵檀能执拗至今,怕是逃不开牧闻的暗中相助。
张党的这封信,赵父自受恩时便知会有这样一日,因此几十年来夙夜难安,谁知竟会落在宠爱的女儿身上。赵檀的告诫,赵父不是没想过,可北都女官除却她,仅有温棠。丞相温时书年少成名,才冠十二国,岂会不知南都朝堂势力复杂,张启的动作怕是瞒不过他,没有阻拦温棠南下,分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既如此,赵家还有何脸面求见?不过是阴奉阳违,明知赵檀性情,不会做背主的事。
可是张启对赵父有恩,一来二去,赵父心思深重,病重如山倒。张党自知赵氏一家难以掌控,便借由此事调任赵勇。意图用其兄,掣肘父女二人。
赵勇在北都得到南都的诏令,曾想过宁死不屈,直至听闻将任司隶校尉后,才有所转变。
武卫军天子直辖,张党既有意送他任司隶校尉,其意图昭然若揭,分明是想要染指武卫军……北都等人皆默允此事,并非默允张党意图,而是将信任托付于他。
若他不应,自有旁人应。
来到南都后,他也曾听闻世人对牧闻的评判,直至见牧闻统领武卫军,他便深知南都局势并非如眼见。
只是这些,赵檀都不知晓。
赵勇也不敢告知她,生怕让她得知阿父病重。
赵勇敛起神思,对着眼前人再三叩拜,“下官多谢牧尚书。”
牧闻只笑,“我什么都没做过。”
老奴候在一旁,眼见同为“兄长”的两人相视而笑,只感一阵唏嘘。
权势之下,谁人都不能幸免,都有万千的苦衷无法对至亲之人吐露。前路漫漫,宛如深渊难测,唯遇同行之人的顷刻,能有些许藉慰。
……
赵檀匆忙回到宅邸时,恰巧遇见绣衣使者搜查宅邸,从她塌里翻找出大量的银钱,以及案几上与铸铁匠人来往的书信。
金右见她归来,将书信甩在她面前,只道:“这可是你的?”
赵檀不知绣衣使者为何会搜查宅邸,兄长调任的事,以及被张党胁迫,桩桩件件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知晓今日之事,除却张党的威压,女官们此时不在宅邸,绣衣使者尚未离去,大抵为他人计谋。可她并不知税款一案背后权臣究竟为谁,眼下见了绣衣使者,已生了几分忌惮。
赵檀想着,哂笑道:“我为武将之女,平生最不擅的就是诗文一事,岂会与人通传书信?还有那些银钱,我通通不知。尔等又想将何罪定在女官身上?”
金右听了只笑,“我尚未问罪,赵铁官此言是何种意思?”
赵檀眉头紧皱,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遂问:“不管怎样,我要先见到温女官几人,她们都在何处?”
“你倒是蛮不讲理……”金右难以承受她的性情,未等再次开口,二人身后便传来一道斥责。
“敢问赵铁官,今日你孤身前往县衙,都见了谁,说了何话?”
卫桓迈出半步,站在黑影下望着她,“而今你神情焦急寻她,可是为了在她面前言明自身清白?一个人,不受制,不当值,危急之时在外晃荡了半日,我还真想听听,你怎样为自身辩解。”
赵檀闻言,身形踉跄,面庞上是掩盖不住的委屈,偏偏卫桓讲话说尽了,无论她怎样去说,好像都是无用的。
金右挑了挑眉,望着手里的竹帛道:“我等在你塌中翻找出银钱千贯,加则按书信去寻你底下属官匠人,你可知他们刚刚共同告发你暗中受贿?甚至当着我等的面署名按压,定要向上告你!”
“我没有。”赵檀一愣,捡起地上那些莫须有的书信,才发觉其上竟真是她的笔迹,一时愤怒难掩,偏偏不知怎样辩解。
卫桓见她难言,忍不住提点道:“今日几位女官都与家中至亲相会,你能得见兄长,怕是最为名正言顺。可是仔细想来,四位女官中,唯有你是铁官,与税款一案牵连甚少,倘若是旁人害你,目的为何?”
赵檀只感脑袋轰地一下,霎时羞愧至极。
所有人都受制难动,皆为他人使计钳制,而她能受同等对待,不过是因张党要敲打她。税款一案,她帮不到温棠几人就算了,竟还因自身拖累她们……
她想着,只跪地道:“下官没有受贿,温女官她们更是一概不知我今日行踪。直指若是有责有疑,便抓了我审问吧。”
卫桓伫立原处,没有令绣衣们行动,而是问道:“我只要你言,今日你与尚书省官员说了何话?”
赵檀没有弯下腰去,声调颤动愤慨,“下官无可奉告并非因私藏辛密,而是无言可说。”
卫桓似早已笃定她的言语,伸手示意道:“来人,用刑。”
赵檀的面容上闪过些许慌乱,念头转瞬间,她却想到自身处境,只觉不如死了痛快。
良将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毁节以求生……坚守的信念被至亲之人摧毁,而今武不能边境抗敌,文不能励精图治,甚至还拖累了身边的人,这般苟活有何意义?
倒不如……倒不如……
她想着,视死如归般停止挣扎,呆怔地望着那些散乱在地的书信。
“用怎样的刑罚都可以,只是我从未受贿过,哪怕我是死了,也望直指能还我一个清白。”
未等绣衣使者们有所动作,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
温棠发髻散乱,急喘顿步,“直指,不要审了,我信她。那些书信都是盐商们安插的奴仆放置的,我着绣衣们来搜寻,也是为了此事。”
“与赵铁官无甚关系!”
“阿棠……”赵檀见到来人,竟一时有些错愕,不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这个从最初就百般信赖她的人。
卫桓早知其中隐情,他无意当真刑罚赵檀,只是如今的行情,不好当做不知她与张党交好一事。
吕唤此计,使得女官们皆受至亲之人牵制,暗中必有林党相助,摆在眼前的却不止于此。赵勇调任是张党的手笔,琅琊王氏为世家大族,能唤其叔父前来,也绕不开张党。
税款一案背后的权臣虽为林涛,林党甚至摆了张启师生二人一道,意欲借刀杀人。但仔细想来,张党何尝不是在顺水推舟……女官们有今日之处境,两党都脱不开干系。
温棠知晓卫桓并未动杀心,忙道:“而今女官处处受制,我等不能再疑自己人了。税款一案既然线索已有,不如下令严查盐商们,孰是孰非,律法自有公道!”
卫桓没有即刻否决她,只是凝望着她手中节杖良久难言。
“朝中已有旨意,尔等不必待三月任期满,税款一案是大事,既然已有进展,待明日我会同牧尚书审问盐商后,即刻回宫中复命。”
师生二人眼神交接的霎时,温棠蓦地参透了他的意思,那双含有期望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
节杖递她,无非是给予她解救女官、捉拿盐商们的权力。
但税款一案,恐是不能再由她做主了……
作为臣子,想要为民请命,想要奉公不阿无可厚非。朝堂上的百官都可以去做直臣,唯独女官们身不由己。想为天子,为民做事,便不能急躁,成为一个孤臣。评判是非便不能以常理去看,而是要以社稷深思熟虑。
况且如今她仰仗的势力,归根结底是何后的,想要从这条路长久走下去,必须依附何后,为其达成所愿。
牧闻的质问不容忽视,倘若背后权臣与卫桓何后有染,她该如何?
无论背后的人是谁,想用此案扳倒一位矗立朝堂二十四载的权臣,谈何容易……审问盐商,不过是要案子有个着落,至于他们能供出谁,她不敢妄言。更遑论裘家、王家都不能洗脱嫌疑,朝中急着唤她们回去,已是摆明了态度,案子到最后,恐是难有决断。
女官们能做到这一步,便已是尽力而为了。
至少丢失的税款还在,女官们能脱身,待坐实了盐商们的销赃之嫌,要充公的也是他们的家财,百姓们至少不必受无妄之灾,或许还能再拉下几位贪官污吏。
温棠想着,眼前突地浮现起了盐亭掌事病重身故的模样,于田一家惨死的境遇,以及裘明淑她们为了自身之责,敢于反抗来自家人的桎梏。
一桩桩,一件件,是以血以泪,甚至以命留下的……
“学生即为现任均输官,线索也由我手查出,请愿同审盐商。”温棠执拗地说完后,猛地跪地俯首。
无论怎样,至少她要知道此人是谁,她要亲耳听到。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是王贤曾提点她的“和光同尘”,想要为此案无辜之人昭雪平冤,消磨它的锋锐,消除它的纷扰,一步也跳不得。
天理昭昭,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审查此案的官员活着,到了女官们掌权的那一日,她定会翻案……
①出自《三国志·魏书·二李臧文吕许典二庞阎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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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蔽芾甘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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