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淮水浮光跃金，沿岸高低参差的铺面小摊前人流如水，车鸣声、欢笑声、晚风声拥挤在窄小的巷，泛滥在灼热的夏，把一切虚伪、面具融化开，淌出心底最滚烫最炙热的暖流来。
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班主任给他们下发手机，每人打了四十块钱，叫他们自己去小食街上疯玩吃饭。作为标准老干部，贺繁不负众望地带了他仅有的老人机，根本没法收钱。再加上班主任已经把柳倦托管给了贺繁，于是请贺繁吃饭自然而然就成了柳倦的重担。
真服了，他本来想在街角巷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写小说，吐槽考试制度荼毒学生从古至今。这是因为他们今天下午游览了夫子庙与科举制度博物馆，柳倦看着展柜里工工整整、把“太祖”空出两格的状元卷子肚里一阵反胃。
当然现在计划是泡汤了，他这个社死宅男竟然要陪同学逛街，真是人间奇观。在他印象里，自己从小到大就没逛过街或者商场。
“嗯，喝椰汁吗？”柳倦目光飘向“他二哥鲜椰专门店”，嘴上说着椰汁，其实是看见了门口劣质led招牌上鲜红招摇的大字--徽州毛豆腐、椰奶老冰棍打七折！哈哈，老妈你在家不让我喝凉的吃辣的，现在天高皇帝远你管不着喽。
贺繁看着这家小店烟燎泛黄的塑料帘、门内昏暗油腻的灯光、隐约传来的划钱赌博声，一时沉默了。他挠挠头，有点无语地说：“你是不是没在街上吃过饭？这种店一半是当地人打工之余自家经营。门面小环境脏，食材来源不干净，油多是反复利用，蒸饭也不会洗米，还是换一家吧。借下手机，我用大众点评，谢谢。”
柳倦无奈地解了锁屏递给他。
贺繁低头打开大众点评，瘦长的食指飞速翻阅，神色在夜幕里执拗又认真。
不是这人，吃个饭都跟搞科研一样较真，简直服了。柳倦想翻白眼，又觉得他认真得可爱，没来由轻笑了一声。
贺繁认真的时候什么也注意不到，他貌似锁定了两个店，指尖在两个页面中来回切换。最终锁定了一个，把屏幕推给他。“这家店是上市大店，公司是真正的成长股。它以食材优良为宣传点，价格贵，口碑好，风味特色。而且搜索公司信息，它刚迁到附近没多久，肯定引流吸走了不少其他饭店的顾客。其他饭店都等着抓它把柄，这时候必然服务周到，不敢在食材上敷衍。如果你不心疼钱的话就它吧。”
柳倦震惊了！
不是？这就是我与学神的差距吗？为什么我的脑回路是有冰棍臭豆腐真开心，学神的脑回路是股票证券、上市公司、利益纠纷？？
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欲言又止止言由欲，最终在贺繁奇怪的目光中艰难地开了口：“你喜欢投资吗？”柳倦眉目清浅，眸光晶亮，此时抬头疑问，敛起往日讥诮刻薄的锋芒，心里眼里满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纯真。
浊浓的夜色像纠缠不清的情愫，晚风抚着柳影抖开紧闭的心房。贺繁垂眸看着他，良久才从喉口里滚出一句话：“喜欢，但更多是为了钱。”
“啊？.......哦。”柳倦眉目里又闪过往日的鄙夷，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喜欢追名逐利。
贺繁本不愿多说，但鬼使神差地，嘴巴又自己开了口：“挣钱养家。”
人真多，柳倦等餐等得不耐烦，在对面小街来回晃悠，腿脚发酸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操了这个研学了。”柳倦趁人多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在河边的怪石上坐了下来，揉着肚子看小孩放河灯。
桥上人影幢幢笑语依依，桥下曲水流灯花落如雨。溽暑所独有的闷热从额前耳后侵袭上来，蒸得他头昏脑胀困意如潮。直到一包零食递进怀里，他如获至宝，两眼放光地接了过去，仰头看见了贺繁。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柳倦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该说谢谢。柳倦在心中问自己。死嘴快说啊！！然而死嘴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两人僵持半晌柳倦一个字都没蹦出来，木头人一样呆在那里，最后还是贺繁开口打破了这该死的沉寂：“看你爱吃，送你了。”
嗯？原来这人还在火车上还注意到了自己像仓鼠一样地狂啃一等座健康小零食。
“哦，谢谢。”死嘴终于能透出一点声波，然而音量比蚊子还小。我他妈的说个谢谢会死人吗，你在纠结什么？？？柳倦想转过身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额，”看贺繁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两人沉默以对实在尴尬。柳倦想刺探贺繁为什么退竞，于是拐弯抹角地找了个话题说：“麦克斯韦方程组你会吗，我想了解一下。”
大巴上灯影流转，两人坐在一起，头离得近，举着手电筒模式的手机在那里同读一本厚书。刺目白光也掩不住少年求知的热情。
刚刚贺繁给他从饭店到逛街讲了一路。柳倦又是零食又是正餐又是小摊边买的米酒羊肉串，从前胸贴后背变成噎到嗓子眼，简直难以忍受。
他听得一知半解模模糊糊，贺繁于是就邀请他来跟自己坐，一起看《伯克利电磁学》。这套书讲解细致如宝妈，题库即使初一小孩都能轻松上手，语气诙谐幽默，特别适合柳倦这种闷骚智障青年体质。
柳倦看得出神，翻前翻后粗略了解了方程组的含义，忽然心血来潮地问：“你今天晚上学习吗？”
问完又觉得自己是个傻逼。这不废话吗！贺繁不学习简直天理无存！
不料贺繁偏头看他一眼，摇头说：“你拿去看。”
柳倦有点震惊，觉得自己耽误了对方学习，想开口道歉，又自觉矫情，最后还是一头扎到学海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巴车在夜路里颠颠簸簸，奔波一天的少年们都横七竖八地歪在椅背上酣睡着。明黄的灯光滑过来，把柳倦浅淡的眉目勾画得历历可数。
贺繁右肘撑在前排靠背上，校服外套拓落地垂下来，给两人隔出了一个独有的空间。他帮柳倦拿手机照明，浓眉邃目里湾着薄光，殷红的小痣被月光筛了又筛，显得格外灼热浓情。
突然间，一阵刺痛穿透颅骨，使他嘴角溢出闷哼。
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