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凤穿牡丹
“所以我朋友呢?”
“江少侠,这江公子当真是一与我们夫人谈完就自个儿回去了,若您没在房里等到他,那我们也的确是不知他去了哪儿,这吉时眼瞅着就到了,我们这边厢啊也实在还有许多活计要忙,您若实在是担心他出事,那等婚礼之后我等再好生替您找找,奴家这边还得先去忙了——”
江扬也不是不能来硬的,只是这么个温水煮青蛙的情况——至少表面上人家鬼市也没做什么疾言厉色撕破脸的——他就这么突然拔刀相向也未免奇怪。
何况这鬼市的风气看来也怪视人命如草芥的,既然派了这么些个侍女来,想来也是不怕被他“挟持”来作人质或逼问的——难道他还真能这么无凭无据就杀死个姑娘不成?那他要杀的人可也未免太多了吧?
威胁这种事总要至少一方当真了才行,这鬼市的人显然是不信他会这么下狠手的,江扬这种爽利的路子平时做事是快,但也最怕遇到这种真不要(别人的)命的,一时之间也只能是无计可施——
除非他信死了羌霄当真出了什么凶险的大事,他倒还可以冒一下打草惊蛇的险去劫持那阎王试试——
只是那位阎王虽然脚步虚浮、呼吸气短,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其人的脚步却虽浅实轻——不像羌霄那生生板着骨头养出来的轻浅无声,而是练家子起息运作出来的习惯。虽然现在折损了,但这人原本的武功却应是不低,两相抵消也不知如今是怎么个深浅,贸然动手,也未免太“贸然”了。
何况他身边那“孟婆”据说与他形影不离,也不像是个武功低的。
江扬找了一圈没什么结果,姑且也就去了礼堂坐了下来,既然阿霄人是找不到了,那么这神神秘秘的新娘子倒也像是成了个线索,他也只能好奇那新娘子会不会又翻出什么花来。
其实他本不该如此担心,因为他本该相信羌霄的能力——虽然他也并非是不相信羌霄的能力。这话说来矛盾,其实也的确就挺矛盾的,就像羌霄这人本身也很矛盾,只不过这次矛盾的是他江扬自己的感官。
其实他不常矛盾,但世上谁不矛盾,就算纯粹至极,亦有极端的矛盾。
就像羌霄,这人喜欢的东西不多,懒得争的倒是不少,却又偏生像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或者该说他擅长算——然而懒得干涉——但你在其在意的方面终归是不能脱出他的掌控的。
他这“掌控”内的自由度高,看来便似不在意,因为他总也不爱把情况“肖想”得太好,所以接受度自然就高,这“掌控”之内他固然也可以由着人闹,损失些什么也没有什么,反正在他看来都是不打紧的——
但一旦真脱出了他的“度”——
一旦真遇到他觉得打紧的?
那这人也就很不好说话了,甚至他可能都懒得跟你废话。其实江扬清楚得很,羌霄这人骨子里就有种独断专行的“横”。只是他长的是那副样子,又最不屑与人疾言厉色,平日里懒得搭理的事多得他都懒得去说,看来就也像极了那副如玉公子的淡泊模样——可其实呢?这人到底还是独断的。
这人认死的理,也是别人都改不了的。
可是也正像羌霄说的,哪个稍微有点自信的男人不独断?难道江扬不独断么?他的确吊儿郎当得紧,但难道不也是自恃武功信极了自己的能力?但凡是有点本事,这世上的男人又有几个会先想着怎么倚仗别人成事?
这就也是江扬的想法。
人活于世,总归是赤条条地来,独身立地地活那才叫活,谁也不是生来就给别人做附庸、做摆设的,无论是仰仗别人还是被人依附那都不是个事儿。
只是觉得是这么觉得,真做起来却也并非总能那么顺遂。羌霄“矛盾”,难道他自己不也矛盾了么?硬说起来这世上谁能不矛盾?所言未必符合所行,所行甚至违背所愿。世人若不矛盾,这世上又哪来那许多“虽然……但是”?
就像西郊那次,虽然明知羌霄的决定没什么问题,与他分开应敌自然有利有弊,该说是冒进还是稳妥也不过是个人的判断——这些主观的东西在他看来也一向没什么好纠缠的,只是他心底却也到底介怀。
而他虽也一向觉得羌霄这人命硬得很,只要不是什么决意要他立刻就死的狠手,这人也真不像是能被人轻易害死的——“坐以待毙”这词看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无计可施”就更是了,好像你只忘了毁掉他最后一口气儿,他就总能有办法从地狱里爬出来。
这人哪,水深,不过也叫人看得出他水深,江扬也一向不愿多问。
但也可能是因为羌霄这人给人的感觉也实在是忒有自信,才自信得都成了底气——甚至江扬也觉得那根本就是底气,因为他那副样子没有底气的人也真真是难以装得出来。
江扬这人也灵得很,看人素来准得出奇,就连他师父恒阳老人见他没有多久,也说他这人“如有神眷”,嗅觉灵敏如狼,“观惊雀而知伏敌”,仗着点天赐的野性在那里冒进得很——不过也的确是勉强认了点儿他那种瞧人的本事。
他瞧着羌霄的底气,就算不用多熟也能猜出他斤两怕是不低。不过也不是不可能马有失蹄,若是羌霄他真没底气还能装得这么像,那光是这装样的本事也已经够一说了——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俩的确太熟了。
熟到就算羌霄没有这底气,他江扬也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凡事思量细极,洞察入微,胸有沟壑,却偏又施施然得闲坐听鱼、事不关己,好像这世上天大地大却没什么是他拿不起放不下的,不过是心智且独且坚,认定一事就分主次,重要与否自有定论,当断则断当舍则舍,饶是壮士断腕亦不困难,更哪会在意无关之人的闲言碎语?
——只是他江扬,饶是如此知他羌霄信他羌霄,饶是素来明白担忧焦虑最是无用——可眼瞅着这人又失踪了,他这心底也还是压不住总有那不安滋生,焦躁难抑,就好像他心底冥冥之中总也觉得,若是羌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就会出事一样……
可羌霄又能出什么事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就算羌霄当真被人害了性命他江扬急在这里也到底是毫无作用。
所以这所谓的“担忧”其实既不高明,也不磊落,甚至就连被他放在羌霄身上也只是愧对他二人相知相交。
他甚至在心底自嘲这想法本身就不可能被羌霄那么独断的人喜欢,事实上他当然知道但凡是个有点自傲的人哪怕是江慕颜那种外强中干的都怕是不会喜欢,更何况是羌霄了。可他这心底到底是有些……乱。
——难以自控,却是无用。或者该说是明知无用,却仍是难以自控。这对江扬这个生性爽利的人来说可不对,可好像但凡是羌霄“出事”他这心底就总会逸散出些无用的担忧——羌霄是他的朋友,担忧是对的。但是凭空的担忧太多也就成了掣肘——不是他的,而是人家的。羌霄虽是他的朋友,却不是他的附庸,更不依附于他,一昧地将之臆想得好像弱小到必须要有人小心庇护才能生存——那又怎么能算是尊重呢?
更何况……那又怎么还是羌霄呢?
这说白了不过是他自己的一些无用私心罢了,之于对方无益。可是对于羌霄,他又总是难免滋生出这一些私心,多一些……甚至再多一些,无关他的主见立场,而是对于阿霄他……
他总有些放不下。
江扬捏着鼻梁沉默地想着,也就只能自嘲。其实那也不过就是些人心的执念罢了,到底不该。他大概也真是离了江湖太久,竟也越来越变得婆妈了。
皇天后土,自有天时,自在随心,自有命数,本就不是谁生下来就能成为谁的干碍,纵是朋友,酒肉也好,知交就好,却也到底都不该成了别人的掣肘。
到底……
该是人各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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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这一幕的开响儿就是三声锣鼓,震得就跟那阎王殿里要断案一样,江扬不由皱了皱眉头,暗忖这鬼市的阵仗还真是不合常理。
就见偌大个礼堂红绫并黑石,石雕的枯骨上倒插了繁华,弄得原本阴气森森的地方此刻又丧又喜,看来反倒是愈发诡诞得很——偏是那红色明艳夺人,也不阴柔晦暗,反而烧得热烈,就像一方滔天业火冶艳灼灼。
那孟婆倒仍是一袭黑衣,与寻常无异,还是那没皮老妪似如同干枯得筋骨纵横似的面具,只见那通身的不快——啧啧,真是虽叫人看不清表情,却也直觉那面具底下的表情定是阴煞煞得慑人。
江扬暗忖,她家头头娶亲她怎么这么不快?难道那些小婢女间的传言还真是真的——这孟婆真对那阎王有那些男女之情?
随着他那阴仄仄的目光倏忽逼去,江扬也就随着那目光望向了被迎进来的新娘轿辇,新娘子一个人的阵仗是不大,但她轿后迤逦跟着的侍女阵仗却如芳菲十里,香阵冲天——
古来有所谓十里红妆,指的是女子出嫁时的陪嫁——朱漆流彩,妆奁器具——要一路从女家延伸至夫家,绵延数里,如花团似锦。而锦色游街,那一路翠翠红红艳艳煞煞弥漫出浓墨重彩的喜色倒也当真热闹喜人,饶是不重出嫁这一流程的男儿见了也会不免觉出喜气得很。
而如今在这鬼市之中,大抵是因着这新娘子毕竟是远客的缘故,这十里红妆是没有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莺莺燕燕匀红点翠的侍婢。随着那鲜红的轿辇游过这地下鬼市的黑街闹巷,一路染香铺锦,绿云团团,灌得经年黑漆漆的鬼市满是流花般的飞红和甜美的香气——就这样一路热闹至了拜堂的礼厅。
只是这阵势虽热闹,这些婢女们的人却静默,甚至就连礼乐都并不刺耳,炮仗更是没有的,只有浅浅的乐声像是从更远、更空旷的山洞深处遥遥传来,好像还透着一种空灵而凉薄的回音。
——叫江扬听到也只能抽抽嘴角,不免暗道,这鬼市的审美大概是真的不行。
新娘子坐在轿子里,八台大轿,九层单衣——当然“九”是个约数,只是当孟婆俯身探进去将人抱出来时,让人乍眼一看就也难免觉得这新娘身上的喜服还真是繁琐。只见一层一层的红纱覆盖着织锦,深深浅浅的红层叠潋滟,像是从漆金似的赭红上漾开的波光水墨,随着覆盖到脚下的衣摆柔柔垂下竟也像是成了柔柔的鱼尾——好看是好看,只是也忒嫌繁厚了些。
这新娘子叫孟婆抱在怀里,虽是因抱着而有些难以比对,但凭着江扬的眼里却不由怀疑起这新娘子是不是有些太高了?那孟婆长得可是难得的高大,这新娘子较她竟也不显得矮——而姒无忌哪儿有这么高?
她们无桐夫人门下固然是有一种错骨增高的易容方法,是专门调整骨架身形来配合面上的易容叫人更不易觉出破绽的,但人的骨架本就在那儿摆着,就算能够错开骨缝让自己看来更高一点也终归不能高出太多。何况姒无忌又何必在嫁人的时候这么干?
这人当真会是姒无忌么?
是这鬼市叫人骗了?
还是说这鬼市其实有什么阴谋?
江扬本想着实在不行,等一会儿洞房前先去只有新娘子的新房悄么看看,问问姒无忌是不是需要帮什么忙,免得若真是逼婚什么的自己错失了救人的机会。
现在倒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如果那新娘子不是姒无忌那阿霄又去哪儿了?
江扬越想却是越皱紧了眉头,一时想得太多反而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了。
眼瞅着吉时已到,难得穿了身大红的鬼市阎王从礼堂中央最上首的供桌后面出来,供桌上摆着天地亲师的牌位。其后神幔高悬,低垂委地,黑红相交。他孤身静静地立在那里,竟意外地叫江扬觉出几分既不符合他这诡秘身份也不符合这婚礼情境的诡异肃穆。
身旁的言三老板也终于得空低声同江扬道:“江少侠,这婚礼都要开始了,怎么还不见大江公子呢?”
他旁边同席的白衣男人闻声也瞧了瞧这里。
“啊?”江扬闻言回过神来,也只有苦笑,“这……说来话长。”
自然是当下还不好对言三老板这个外人细说的意思,言三老板也丝毫不恼,只是温和点了点头,客气道:“既然如此,那待婚礼之后有机会再听江公子细说吧。”
那白衣男人大概是他的友人,开口却是笑笑:“只怕到时忙起来也找不到闲暇吧?”
江扬皱眉笑了笑,一时眯了眯眼,也不想答话,只觉得这人的声音里有种让人不快的戏谑。
大堂中央那里的孟婆已抱着新娘子走过了那一路鲜红,来到供桌之前,却没有将人放下,她竟像是要抱着那新娘子拜堂一样。
这下就连言三笑也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到底是也没有冒失地开口说些什么。在场的这些宾客之中,不聪明的那些倒有一部分窃窃私语,聪明的那些反倒是安静得很。
两个女子侍立到孟婆一旁负责引导,其中一个将花球一端的红绫塞进了新娘子的手里,可新娘子的手指像是抽动了两下却没有握,那侍女就将红绫缠上了新娘素白的手。
江扬眉头倏然一跳,却是突然对言三笑说:“言三老板,我能烦您件事么?”
言三笑稍有讶异,却也爽快允了:“自是可以,江少侠请说便是。”
江扬就拉过了一旁突然被叫到的歌红儿和容承交代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一会儿若出了事,还请三老板您带着他们离开。”
歌红儿不由一愣,茫然又担忧道:“公、公子……?”
言三笑虽也稍稍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却也只是笑着应了:“好。”
容承却是深深看向江扬,莫名心领神会般生出了点担忧:“那你呢?”
江扬也只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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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阎王站在上首。大厅之内,只有这处最为凸出,是一层层石阶抬出来的高地。俯瞰下去各色宾客也是神色各异,只是这些人虽是各有思量却也大多知情识趣得很,至少目前还没得在这种情况下出言闹事的。
一旁引导的侍女递来了红球另一端的红绫,他接过拿在了手里,顺着红绫就看到对面被孟婆抱在怀里的新娘——凤冠霞帔,盖着凤穿牡丹的盖头,瞧不见面貌,他捏了捏手中的红绫,沉沉道:“……开始吧。”
引赞的人通唱了一翻,终于道:“一拜天地——”
“不行!”
他刚要弯下腰就顿住了,慢慢地循声望去,却看到了孤身站出来的江扬。
在场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江扬身上,这人被这么多目光打量着也是笑了笑。
阎王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他竟是笑眯着眼,却也当真笃定道,“……真不行。”
修到最后突然意识到——诶?男人不能说不行啊【笑哭·jpg】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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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凤穿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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