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巧言令色鲜矣仁
“……啊?”江扬一愣,就也摸着鼻子尴尬地笑笑,“哎呀……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也说出来了——”
“你——!”李显扬立即被他装出来的尴尬气得更上了一个台阶。
羌霄却是敲了敲桌子,表面像是打断了江扬——实则却是近乎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李显扬,而只同江扬道:“行了,你贫够了我们就开始罢,难道真还要闹一个通宵不成?”
江扬就也耸了耸肩:“成。”
他便看向李显扬道:“说吧,想赌什么——”
“都说了要比骰子——”
“我是问你赢了想要什么,输了又敢输什么——”江扬叹了口气摇摇头也是笑得故作无奈,“你不会真那么叫人省心地只求能赢一把就成了吧?你想要的面子怕是不把别人活活踩在脚下都不能满足你的虚荣吧?否则我好几次直接认输给你怎么还不见你痛快地罢手呢?你好端端一人,怎么自娱自乐地活着不成非得靠作践别人才能心满意足啊?你就不觉得这实质上挺有病的么?”
“你!你那几次也算是当真‘认输’吗?!”李显扬被他狠狠一挤兑,思及之前却是分明不甘,“你摆明了是在敷衍我!”
“那我也没有办法啊——因为本来也不是我狼哇要和你比的嘛。”江扬摊了摊手,短短地假笑一下,一瞬间那神色仿佛认真了些许,就也看来没那么好脾气了,“舞文弄墨我本来就赢不了你,我又不想争什么全才的名头,你让我怎么在乎这些本就对我毫无意义的输赢啊?”
“你——你——!”李显扬被说得挂不住面子,却还是勉强硬着底气反击道,“那你也干脆就别赢啊!你要真那么看得开就干脆一输到底‘让’我啊?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你所谓的‘没病’?!”
江扬弯弯嘴角笑了笑:“如果你不是非自说自话赢了就要我如何如何还好像聋了一样听不见我根本就不同意的话——”
这么长的一句——他竟都不需要个停顿。被他这么长长地一口气说出来,就算没添什么料进去,那讽刺的效果也表现得够浓了。
“李显扬,不是你想赌什么别人就想赌什么,你永远不明白——主动要赌的人往往都很无赖,因为你们要别人赌的,往往是别人不想输的,而你们自己提出来的破烂别人也压根就看不上。你要是真能有等价珍重的东西你就不会想赌了——因为别人就‘珍重’到不想拿它去赌啊——这么简单的逻辑,你看不懂么?”
李显扬虽是被他蹦豆似的绕得有些晕了,却也足够靠着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你、你要不想赌可以不赌!我又没有强人所难!你若真不敢赌也大可以就在这当场认输啊——”
“哦——”江扬却是假意惊讶了一声,“你这次倒是不‘强人所难’了?还是你觉得这次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甚至还有太子殿下在场,我已经说得像是这么‘输不起’了,就也终于能让人觉得你已经赢了——所以你满足了,就可以装出副开恩大度啦?”
他笑了笑,句句却都像是说破了别人那点拧巴的小心思:“李显扬,其实你一点进步都没有,却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反驳了我的说法——这才是最可悲的事。因为你永远不明白别人是没必要为你如何喜怒的,你只是自欺欺人地自满自得着,却不明白纵横宇宙之大、芸芸众生之盛——其实并不以你我为中心。”
“你——”李显扬显然并不能明白他突然多出的这许多“大道理”,也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但大多人都是听不进自己讨厌的人的话的,因为对方一开口,怒火这东西就往往已经占了上风,“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是么……”江扬垂了垂眼倒当真有几分像是失笑了,他低喃着叹了口气,叹得跟吹了口哨儿似的,满满都像是随随便便的放弃,摇摇头倒像是有点喝醉了似的懒了骨头,“看来你不明白。不过阿霄怕是不会让你不明白的——”
李显扬自然是觉得古怪,不觉迟疑道:“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羌霄却是温文开口打断了他的迟疑,“我会让你输。而且输得很难看。”
他这话横来一脚,来得突兀又不客气,李显扬猛地一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已是气急了:“你好大的口气!”
“不过那倒也未必。”羌霄这话说得倒轻浅,只是来得没头没尾一时之间倒不像是在接李显扬的话,后来后者才明白他这话本就是说给江扬的,“这就得看李公子想赌什么了。”
他悠游得怡然,可结合刚才江扬那让人似懂非懂的一出儿,他现在的怡然就叫人有些不那么确定了。李显扬再怎么不撞南墙不死心也不免犹豫了一下,就见羌霄温和地笑笑:“李公子若不敢赌,也可以干脆认输。”
李显扬皱紧了眉,也注意到了那一个“也”字,然而烦躁之下却又不觉腹诽他这拿腔拿调的一个“李公子”,总觉得这人是故意挤兑他才用这“某某公子”而非干脆一个“你”字的称谓的,却没想过这不过是因为他虽以为羌霄在跟他说话,对方真正对话的对象却仍旧只是江扬。
这虽不是刻意轻辱他而假做的无视,但他若当真读懂了这种“心不在焉”背后的意味就也就该怀疑怀疑自己的“稳操胜券”或许真不那么可信。
但是他没有,所以他冷笑了一声还是强硬道:“若是你输了那我要他跪下……给我道歉!”
上首的太子听了前半本想拍案,然而手未落已是听了这急来补充似的后半就也不得不僵在了那里。
太子妃清了清嗓子,却也温和地开了口:“独孤皇子是后夏皇后的嫡子——”
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而笃定,虽似温和,却也实在不缺警告的意味:“给李公子下跪?无论什么因由,都恐怕不太合适吧?”
江扬倒是不怎么意外,闻言也不过是笑了笑:“其实没关系,反正阿霄也不会输的——对吧?”
他转头玩笑似地睨向了一旁的羌霄,却诧然见到了后者难得的面无表情,羌霄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就也抿唇敷衍出了个微笑,笑得好看,却多少让人打心眼儿里发凉:“我倒是不知李公子习惯这种玩儿法,看来太学平日里的娱乐想必也是很枯燥了——”
他笑吟吟的,却也不瞧向江扬,到了这时才好像真成了个瞎子一样,一双明珠美玉的眼谁也不看,只漫不经心似的半眯在那里叫人瞧也瞧不真切——
只听他说:“倒也可以。既然这赌注是要独孤皇子代我受罪,那若是李公子输了……就也请阁下和侧妃娘娘不要再找独孤皇子的麻烦了,如何?”
他说话的声音温温浅浅,倒真有些像个人若犯他也要礼让三分的世家公子了,李显扬一愣,却是嗤笑,最看不惯这种虚伪的人,又嫌他自作聪明,于是答得也轻蔑:“……好啊!”
不料羌霄却是一哂,温声道:“你是不是在想——我这赌注开得也忒蠢了,大度装得也忒累了,没法验证的要求竟也要提来白白浪费一个赌注?”
他这话就说得未免有些太直接了,直接得不但李显扬一愣,就连上首的太子妃也难免觉得这话无羁得有些太不注重场的——虽然她早已习惯了太子侧妃的无羁,但这羌霄却毕竟不是赵侧妃不是?
李显扬僵硬地一惊,回过神来难免有些恼火:“那你想怎样!”
羌霄就也微笑道——
——然而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懒于敷衍的假笑。
“李公子,你大可以试试我有没有本事抓你或是侧妃娘娘一个现行。不过事先说好,你二人若真叫我抓住了把柄,”他顿了顿,语意也就彻底凉到了冷漠,“长安街,菜市口,我要你当众,给我跪满十二个时辰——”
“你?!”
羌霄却像是听不见他的惊怒,凉薄的语调仍是浅慢平缓:“——我要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看看,你是怎么言而无信恬不知耻的。”
“混账!”李显扬气上心头差点没把自己胀死,“你不要以为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就算什么本事了——”
“那你又何必生气呢?”羌霄温吞吞地开口,却只更显得凉薄,“倒显得你本就打算违约一样?”
李显扬显然是被他说中了心思,就也难得涨红了脸,一个“你”字噎在喉咙里,可惜羌霄这人也不怎么客气讲究,就也没打算放过他,其人施施然地继续,却只是叫这直戳李显扬脊梁骨的话更可信了几分:“还是说就像明明说好不许出千你却仍然坚持要赌,这般自觉胜券在握也只可能是因为你仍打算出千——只不过是自以为没人抓得到你,于是得意洋洋自以为是,就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放肆撒野了?”
李显扬不由脸色更红,羞愤交加,一时不敢回头,竟不觉怀疑起旁人此刻看他是不是也真像在瞧什么光着身子的跳梁小丑了——这般疑虑一起就是更觉难堪。
羌霄却是咬着舌尖,落听似的说得又轻又脆:“你这种人,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当是放屁。和你约定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是要食言而肥的。”
他生成那副样子,用词稍稍粗鄙一些就能先叫别人震惊得吃瘪,但也真就像那赵侧妃刚才所说,这样惊人粗鄙反倒更扎针似的刺人鲜明。
李显扬这人到底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少爷,自小哪听过什么重话?一时难堪得狠了,就连面色都被气得发青,嘴唇更是经不住颤抖,好不容易憋足了气才终于冲破那颤抖吼出声来:“……你这王八蛋不过是贼楚的卖国贼凭什么敢说我言而无信?!”
“住口!”
“够了!”
却是太子妃与太子侧妃同时开口,前者闻声蹙眉瞧了瞧后者,后者觑她一眼,不甚在意地移开,随即却是将一双美目瞠向了自己的表弟:“……还不嫌丢人么!”
“我!”李显扬被她骇得一抖,像是恍然回了神,却还是忍不住郁愤难平,“姐——!”
太子侧妃却是冷冷道:“吵不过别人就别吵!沉不住气又骂不过人,急赤白脸得像条疯狗似的很有意思?!”
“姐!你、你怎么帮他说话——?!”
他急得变了颜色活像是快被气成了个棒槌,太子侧妃却是被气笑了,瞧着他也像是在瞧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我帮的是他,你以为你还能自取其辱到现在?嘴上不利索就别跟人吵,被人牵着鼻子绕进去了还不干脆闭嘴?!”
“可你刚才不也——”
“我骂人,”赵侧妃却是冷冷截断了他,“那是叫别人不痛快。你被人带得自己气急败坏了还好意思和我相提并论么!”
李显扬死瞪着她,到底也只有咬死了牙关忍下了气去。
赵侧妃睨着他那副锯嘴的葫芦似死憋的样子眯了眯眼,却也到底是压下了哼声,然而一双秀目微挑却是冷冷瞥向了对面的羌霄:“……羌公子看够戏了?”
羌霄意思性地抬起嘴角露了个笑,这次却连虚伪的客套话都没说,倒莫名有几分竟像是知趣似的客气——可惜这人显然不怎么客气。
赵侧妃就也讥讽一哂,干脆地冷冷道:“怎么?方才羌公子不是要把本宫也算进这赌注里么?现在却不屑与本宫说话了?”
羌霄就也笑道:“条件虽有娘娘,承担后果的却仍只是李公子,这又有什么差别呢?”
赵侧妃冷笑得直白:“却也就是说,如果他答应赌了,那我也就不能再找他独孤飞的麻烦喽?”
羌霄温声道:“若是侧妃娘娘受得了自家表弟因为自己受辱,那这事倒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赵侧妃就也冷笑,冷笑转冷,倒像是挤出了几声僵冷骇人的哼声:“……那你岂不是赚了?”
羌霄微一抿唇,有那么一瞬也像是露出了不加掩藏的可笑,饶是如此,他开口的声音倒也仍似温和浅淡:“李公子若是不敢赌,也大可以不赌——这不是刚刚李公子才同独孤皇子说过的么?”
李显扬赤红了眼眶瞪他,却多少还像是不敢越过赵侧妃呛声。赵侧妃压着唇线的微笑也像是化作了什么艳丽到骇人的石像,她沉默了许久才似从嗓子底柔媚地放出了一个调子:“……可以。”
只见她粲然一笑,竟也似极多情般温柔:“那你可得小心点别输呀——”
然而这温柔的样子被硬生生配到她这从不知温柔的人身上只更显出了一种森冷骇人的威胁,所谓怒极反笑大概也不过如此,其下压着的意思阴冷得分明:如果你输了——
那就……
呵。
羌霄虽也没那么无知无觉,却也只是笑了笑:“我不会输。否则我就不会赌。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拿自己输不起的去赌,那样的人怎么死都活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