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雄不在了的日子里，万家变了，又好像没变。
他生前死后，都有一个对他绝对忠心的管家，万守义。
但在他死后，有些东西，终究是和生前不一样了。
古语云：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皇帝驾崩，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总管，要么殉葬，要么会被安排去守皇陵，从此远离权力中心，终老余生。
1912年，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结束了。
万守义这个二把手的余生，也就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
去年，万雄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他的直系后代，最合情合法的继承人，也失去了他在事业上的万丈雄心，万守义就开始插手到万家产业的各个板块里，培植自己的势力了。他的身份，也从大管家，转变成了万家的对外代理人。在万雄也离奇暴毙后，万守义该向谁效忠呢？这是个问题。
基本上，他同万雄父子之外的人，都没有亲厚感情。
万家旁系的子侄辈，在葬礼前后的半个月里，陆续上门，他从旁观察，没发现一个栋梁，辅佐他们，还不如自己从小培养一个贴心的……
***
何筱媛是在监狱总医院里查出的身孕。
万守义有怀疑过，这个女人对老爷的忠贞。
他暗中调查，发现她在龙华监狱期间，确实没有同其他男人接触过。在她的狱友眼里，就跟个疯婆子差不多，每到半夜就发癫，谁都不敢靠近。她耍尽了心机、出尽了洋相，一心想要出狱，在差点把自己折腾没命了的时候，查出身孕，倒的确是个意外。
确保了她肚子里的，的确是万家的血脉。
万守义就开始行动了。
首先，他买通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伪造了一份万雄生前签下的，与何筱媛的婚书；随后，在万雄的葬礼上，安排她以万雄未亡人的身份，向前来吊唁的亲友答礼；万家上下，都以夫人之礼尊她，谁敢言语上冲撞了她，他便拿出最严酷的家法，以儆效尤。
从头到尾，何筱媛就像一个木偶。
她的背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万守义的手上。
万宥琛死的时候，万家同她没什么直接关系。
作为上海滩的名人，万雄接受过两次她的人物专访，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也为后来这俩人苟且到一起，埋下了伏笔。
万雄死的时候，她开始知道怕了。
有关凶手的每一篇报道、每一条传言，她都看得仔细，听得认真，没有人比她更关心凶手是谁，冲着什么而来？
她亲眼看到万雄附魔了一样地，痛苦挣扎着，倒地匍匐……
当时，录音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但她是个无神论者，绝对不相信，神神鬼鬼那一套。万雄虽老，没有基础病缠身，呆录音室里听一下歌，就能把自己听死？闻所未闻。
只能说，这个凶手非常可怕——
可怕到，杀人于无形，不着痕迹；
可怕到，去年杀了儿子，过完了年，又来杀爹，还真是够有耐心的！
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与万家有仇，想要让万家绝后？
万家父子都“暴毙”了，警局里一帮吃干饭的，根本找不着ta，ta也该称心如意，远走他乡了，偏偏她这肚子里，又多了一个……
这个时候，在这世上，最害怕神秘杀手夜半上门的，当属何筱媛。
万守义给了她一份“婚书”，保障了万雄死后，她在万家的主母地位，每天丫鬟、厨子伺候着，还请了住家的产科医师，和四个月嫂，轮流着照看，以确保七个月后，她的顺利生产。并承诺，在她生下老爷的遗腹子后，她在万家的待遇照旧，地位尊崇，富贵无忧。
只有一条，她必须遵守——
永居万宅，终身不得改嫁。
这个时候，就算有人想把她赶出万家，她死都不会离开。
高墙大院，重重保安，想保命，不老实呆在万宅，还能去哪里？
退一步讲，就算是万雄父子，也是在离着万宅远远的录音棚出的事，可见万宅并不容易下手。目前，对她来说，万宅就是最安全的。
至于以后，她惊魂未定，想不了那么远。
***
乔斯科与张年年前后脚来到万康大戏院。
教授的身边只带了一个助理，是他新收的学徒向墨。
张年年认出了他——
去年，她陪着索澜迪小姐录制电影《沪上假日》的主题曲《我的公主大人》时，在万家的录音室里，帮着宋如媚灌制新专辑的，就是向墨。
他怎么会出现在乔斯科教授的身边呢？
张年年有疑便问，“帅哥，我是不是……在万家的录音棚见过你呀？”
“我也记得你，索澜迪小姐身边可爱的小助理。”
向墨肯定了她的记忆力，见她的眼睛还在眨巴，只好满足她的好奇，将这短短两三个月里的离奇经历，娓娓道来，“去年，太子爷在录音棚出了事，我们全部的工作人员配合警局调查，我负责的宋如媚小姐新唱片的录制工作，就暂停了。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波总统府的人，不知为何，给录音棚贴了封条。当时人心惶惶，觉的万家流年不利，都在各找出路。刚好年底，我就回了趟安徽老家，陪父母过年去了。万老板出事的前两天，我收到电报，说是录音棚解封了，要复工了，宋小姐等着给一部电影录主题曲，需要我来配合工作。于是，我就买了回上海的火车票。没想到，刚回来，就又一次失业了。宋小姐过意不去，觉的让我白跑了一趟。其实，跟她没多大关系，过完年了，总要回来上海的。碰上这种事，谁也预想不到。但她却放在了心上，在万管家给我们分发了遣散费后，把我推荐给了乔斯科教授做助理，她真的是一个好善良的人。”
“是啊。”
张年年点头认可。
回忆与宋如媚相识至今，她的为人都无可挑剔。
“她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在人格魅力上，可以媲美妈妈的女性。”
这是林绯绯对宋如媚的评价。
在上海呆了大半年的乔斯科，中文水平显著提高，不但听懂了他们的对话，还能适时地输出，“宋小姐不仅善良，她高贵美丽、性情冲和，无一不好。”
呵，这评价！
张年年与向墨互看了一眼，忍不住八卦，“您……是宋如媚小姐的影迷？”
“我是她忠实的影迷，也曾真诚而热烈地追求过她。”
在张年年眼睛放光，越睁越大的时候，乔斯科降下了一盆冷水，“很可惜，被她无情拒绝了。”听上去很伤感，很无奈。
“乔教授，有劳了！”
万守义刚同万康影院的康经理，商谈了今年影院的发展规划，又来后台转了一圈儿，同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就赶往下一站万盛当铺去了。
这阵子，他忙着精简万雄留下来的产业——
他没什么经验，不懂的领域，该撤就撤，倒腾出现成的票子，一部分存进银行里，一部分购置乡下田产，一部分兑换成“大黄鱼”；像电影院、粮铺、当铺这种，照常运转，每个月就有稳定收入的，便继续经营。
没有经商天赋，倒是个脑子拎得清的。
“年年啊，你跟着我到过有五六家电影院了吧？学的怎么样了，还没学会啊？”乔斯科一手接过向墨递过来的光电管，一手将暂时不用的排线钳递给了另一旁的张年年，边拆边组，放映机在他的手里，就像一个大号玩具，“不是我偏心哈，这放映机比留声机也复杂不了多少啊？去年，宋小姐跟我学了一天，就能自行拆组了。唉，学会了就再也没来找过我。”
乔斯科陷入了突如其来的伤感中，张年年却从中发现了一个华点——
宋如媚跟他学过拆组留声机？
她一个当红的演员＋歌手，学这个干嘛……
“一定是我突然的表白吓到她了！唉，都怪我当时初到中国，不懂得中国人的含蓄之道，唐突了。”乔斯科正懊恼着，忽而大力一拍小徒弟的肩头，又兴奋了起来，“她这回主动请我吃饭，多亏了小墨呢！要不是小墨失业……不、我当然不是盼着你失业！但是你一失业……”
向墨吓了一跳。
看得林绯绯也默默吐槽：歪国人表情就是丰富！
张年年正皱着眉头，沉浸在思索中：宋如媚出于什么目的，要学拆组留声机，仅仅是为人敬业，做了歌手，为了确保专辑的质量，了解到唱片录制的每一个环节？还是……
“耿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万守义刚走出影院的大门，又退了回来。
耿爷抽着他的水袋烟，大步跨门，“怎么，不欢迎？”
“哪儿敢啊！您里面请——”
警局的太上皇上门，可不能怠慢了，万守义一边给康经理使眼色，叫他看茶，一边关切询问，“可是老爷和少爷的案情，有了新的进展？”
“案子正在查。”
显然，耿爷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听说乔教授在这儿？我来找他叙叙。”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他的手上，也没有警棍，确实像是闲来溜达着找老朋友叙旧的。
一见到正在后台，带着两个徒儿，忙着改造放映机的乔斯科，随便找个座儿坐了下来，喝着康经理亲手奉上来的茶，同乔斯科聊了几句复旦学生对物理的热情，同年年聊了几句索澜迪小姐最近忙什么，又同向墨聊了几句万家录音室被封后，原先工作人员的去向……
一屋子都是他的老熟人。
等到万守义、康经理都离开了，他话锋一转，“乔教授啊，就在今早，我用你教我的法子，真的杀死了一只蟑螂诶！”
张年年、向墨都没听明白。
蟑螂很难杀么？苍蝇拍、耗子药，法子多的是。
耿爷看上去，有些惊喜过望了。
乔斯科想起了去年秋天，他帮耿爷修好了一台老式收音机，一边炫耀自己的（科学知识＋动手能力），没有修不好的机器，一边给这位年过半百的沪上神探，找点孤寡生活的乐子，“这收音机修好了，您以后杀蟑螂都不用买耗子药了，把声音调高到九十分贝，一杀一个准儿！”
没想到，耿爷真给应用到实践中去了。
“声音高于九十分贝，可以杀死一只蟑螂。”
耿爷若有所思，思及万家父子先后两起无头案，便问了，“那么，声音再高一点，能杀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