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烈日当空,穿着墨蓝常裳沈兆越却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管事公公手里的明黄圣旨,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极其艰难地上前,接过那道重逾千金的圣旨。
管事公公说了几句吉祥话,管家见沈兆越不在状态,忙上前,把准备好的银子塞过去,陪着笑脸。
沈兆越跪在地上,双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管家送走管事公公,回来搀起了他。
他把圣旨握在手上,眼前浮现看燕笙被困在金玉牢笼,暗无天日的未来。
他怎会不知自己女儿,燕笙自小贪玩,根本不是太子妃人选,要她入宫廷,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可圣旨一下,木已成舟,他又如何转圜。
谢莞差点没昏厥过去,凭着一股劲强撑着。她凝望沈兆越,眼里有祈求之意。
心痛如绞,沈兆越从没有一刻如此恼恨自己无能,谢莞失望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窟,刚想上前抚慰她,太阳穴附近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忍着痛意要说话,一转身,却见谢莞踉跄远去的背影。
……
有人欢喜有人愁,就在谢莞为燕笙选上太子侧妃一事近乎绝望时,梧桐院里,收到丫鬟传话的柳月娘和沈碧清母女两可乐开了花。
“姨娘,我没听错吧,太子选我做他的侧妃!”沈碧清呆在原地,片刻的不真实感后,是铺天盖地的狂喜,那种如愿以偿的畅快与难以置信让她控制不住,连声追问柳月娘。
“清儿,我们算熬出头了。”柳月娘欣慰地拉着沈碧清的手,喜讯没有冲昏她的头脑,想到紫玉刚刚传的话,她蹙起眉头,厉声问道,“你刚刚说六小姐选上太子侧妃,前面几个字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紫玉打了个哆嗦,磕磕绊绊道,“五小姐,六小姐都选上了太子侧妃。”
“什么!”柳月娘震惊地瞠大眼,感到一阵晕眩,世上竟有这么出格的事,哪有同时纳两姐妹做妾室的。
“不可能。”沈碧清红唇微张,被气的后退一步,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不住摇头,她抓住柳月娘的衣襟,迫切地问,“姨娘,不可能的是不是,沈燕笙怎么也选上了,不可能。”
柳月娘为难地皱起眉,摆手让紫玉退出去,这才按着沈碧清的肩膀,让她坐下去,“清儿,你冷静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姨娘,叫我怎么冷静,我费劲心思才换来太子殿下的垂青,可沈燕笙懒散无状,她凭什么跟我一般。”沈碧清越想心头越是火起,难道就凭她嫡出的身份,便永远压她一头吗?
真是不公平!她不甘心。
“清儿,你怎么不这么想,现在你和沈燕笙一起选上太子侧妃,嫡女庶女又有什么区别,东宫里可不讲这个,你们总是平起平坐的。”柳月娘把“平起平坐”四个字咬的很重。
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理,沈碧清心情平复不少。太子侧妃,说的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于她是求之不得,不在乎名分。可沈燕笙而言怕是不屑一顾吧,谢夫人又如此心高气傲,母女两恐怕是睡不着了。沈碧清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了声。
“清儿,东宫不似沈府,宠爱全凭本事,你要竭力讨得太子欢心,母亲和弟弟的荣华,全靠你了。”柳月娘见沈碧清想通,叮嘱了一番。她的女儿,模样身量都是拔尖的,她不信太子会不喜欢。
至于沈燕笙,就算太子喜欢,也要她肯露个笑脸啊。
母女两相视一笑,仿佛看见了光辉灿烂,青云直上的明天。
……
芙蕖院
气氛像结了冰一般凝固,压抑。燕笙望着面色灰败,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谢莞,忍耐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娘亲,到底出了何事?”
下首俏生生立着的女郎不过十四岁,尚未及笄,白皙的瓜子脸还带着婴儿肥,花骨朵般可爱。滚圆的杏眼像雨后晴空,干净的不沾一点俗世烟火。谢莞望着自小捧在手心的娇娇女儿,心像被钝刀切割似的痛。
太子竟然说等燕笙和碧清及笄,一起纳入东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早前就听闻太子好色无度,如果看来,传闻果然不假。
她的芙芙怎么能落到这样一个败类手中。谢莞眼圈泛酸,朝燕笙招招手,“芙芙,过来娘亲这边。”
燕笙不明所以地上前,被谢莞搂进怀里,谢莞抚着女孩儿细软的发丝,轻声问,“芙芙,你可愿嫁给太子?”
“娘亲,你胡说什么呢。”燕笙没料到谢莞突然说这个,下意识扭了下身子,笑道。
谢莞敛眉严肃地看着她,燕笙察觉到什么,松快的神情渐渐凝结,她蹙起眉头,两手忍不住交握在一起,忐忑不安地喊了句,“娘亲。”
“方才宫里派人来传话,说太子看上你和碧清,要你们一起入宫做他的侧妃”谢莞直视燕笙的眼,字字掷地有声,镇重无比。
饶是有所准备,但亲耳听谢莞说出噩耗,燕笙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她没料到情形会坏到这个地步。
泪水止不住盈满整个眼眶,燕笙想说话,嗓子眼却木的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直直望着谢莞,泪水顺着白皙饱满的脸颊,珠子一般滚落。
看着燕笙风打残花一般颤抖无助的模样,谢莞心痛到像被放在石下研磨,她竭力冷静下来,镇重地问燕笙,“芙芙别怕,娘亲在这里呢,我只问你,你愿意吗?”
燕笙还没摇头,谢莞的声音已经响在耳边,她压低声音,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替燕笙说出心底的话,“你不愿意。”
燕笙呜咽一声,依偎进谢莞的怀里。即使加上前世,燕笙已经是三十多的灵魂,可她毕竟没有经历太多险恶人事,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第一反应也是寻求可以依赖的怀抱。
而这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最亲近的母亲。
谢莞安慰燕笙一番,待她心情缓和一些后,才捏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若是不愿意,娘亲自然会给你想办法,乖芙芙,不要怕。”
燕笙低低嗯了声,忽然间想起隔壁的裴云,未来的摄政王大人手段非比寻常,他或许能有办法。
“母亲,阿云妹妹很是聪明,我们要不要问问他有什么主意?”燕笙瞥了眼谢莞脸色,小声开口。
母亲安排裴云进沈府,关于摄政王的底细,她应该更清楚吧。
谢莞沉吟片刻,对燕笙点点头,摸了摸她的脸,略显苍白的美丽面孔上强扯出一丝笑意,语气温和,“你待在芙蕖院里好好休息,母亲去找你云妹妹谈谈。”
燕笙乖巧地点头。母亲不知道她和裴云交情已经很深了,她要是找裴云,还是私下去的好。
……
谢莞的到来令裴云有些奇怪。
他放下读到一半的古籍,起身迎上面色略显苍白的谢莞,躬身问好,“谢姨。”
“砚儿,谢姨今天来找你是有要事求你。”谢莞嗓音微微颤抖,不像在燕笙面前故作镇定。
见她喊的是自己小名,裴云心里已经明白不是小事,而能让谢莞担忧至此的,普天之下除燕笙不做他想。
“谢姨,您休息下慢慢说。”裴云引她在交椅上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砚儿,不久前宫里来人,说太子看上你笙妹妹,要她做侧妃,及笄后便嫁入东宫。”谢莞竭力克制自己,才没失态地落泪,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她就酸楚难耐。
裴云刚直起腰,听见这话,动作微不可察顿了片刻,而后他坐在谢莞对面,微垂下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很好地掩饰住眼底情绪。
“谢姨想怎么办?”他端起已经放凉的茶喝了口,低声问,神态十分镇定。唯有扣在木质扶手上微微颤抖的颀长手掌,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即使裴云再不愿意承认,这么多天的相处,还是让他对燕笙有了不应该的心软。
“砚儿,你是知道你阿笙妹妹的,她一贯野惯了,怎么可能愿意嫁给太子。”谢莞拭去眼泪,嗓音仍有些哽咽,“听到消息她还哭了一场,我劝她别担心,我来想法子阻止这件事。”
听到燕笙哭了,裴云眉头微微皱起,他忍不住在脑海里想了想那个画面,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潜意识觉得燕笙天生就该是欢欢喜喜的,苦难悲伤都与她没什么关联。
他到沈家两年,几乎没见过她落泪的模样,大多都是假哭装可怜撒娇。像幼兽一般,靠着可爱无害的外表,就能蒙混过关,让人面对她的泪眼,心生恻隐。
“其实我心里拿不准,太子身属皇家,谢家沈家怎么抗衡,即使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也不能拖累族人。”谢莞真恨不得带燕笙逃离平京算了,要她眼睁睁看着女儿掉进一群狼窝,她宁可在外漂泊。她把最后的希望放在裴云身上,满怀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少年,“砚儿,谢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厚着脸皮来求你,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你阿笙妹妹?”
裴云睨着谢莞闪烁着泪光的眼,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跳出半年前被燕笙推下湖的画面,他在冰冷的湖水里,重温当年皇宫那场烈火。身体极致的寒冷与心里焚烧的炙热交织,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四肢张开,任由身体往湖底下沉,五感弥漫解脱的快意。
岸边远远传来少女尖细的哭喊,软糯的嗓音满是惊恐。像石子投进湖面,朦胧中的裴云长久无情绪的心起了一丝波澜,这样肆意任性的娇小姐,也会懂得什么是害怕吗?
她又有什么好怕的!无头脑的冲动派,稍稍讽刺便控制不了情绪,发怒把他推进湖里,现在跪在岸上哭,猫哭耗子假慈悲。
裴云对燕笙的印象,其实很不好。他生性淡漠,不把琐事放在在心上,才能保持与酷爱挑衅的燕笙井水不犯河水。
彼时放任自己下沉的裴云抱了求死之心,可燕笙呼喊惊到附近扫洒的侍女。裴云被救上岸时,燕笙连滚带爬扑过来,一把搂住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他脸上。
她一直在他耳边道歉,抽泣。裴云被烦的够呛,费力睁开眼,对上一双兔儿般的红眼。燕笙楞楞地盯着他,见他醒了,红肿的圆眼睛里忽然泛起亮光,眼底涌上纯粹的惊喜。
从回忆中回神,裴云不无讶异,他竟然把一切记得那么清楚。
那双泪眼,依旧影响他的心绪。
所以,原来他面对她,早已心软。
“其实太子,针对的只有沈碧清罢了。”裴云抬起眼,提到太子,乌黑眸子里厌恶一闪而过。
“想要救燕笙,并不是全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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