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殊一身藕荷色绫锻袍子,手握一把泥金竹骨折扇,翩然而来哗的打开折扇,朝满院微躬身,“我代太子殿下北巡云州,暂住代王府,匆匆而来赶上了冬至这个好日子,薄设小宴,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诸位尽可直言。”
“叩谢世子赐宴!”云州的文官武将们长揖到地,陆风也跟着长揖,心里则因世子口中的“薄设小宴”而大为震撼。
这还只是小宴?那什么是大宴?
林世殊压了压折扇,转身边落座边道:“不必多礼,快坐快坐,我啊最不拘俗礼,在京城被这些压的喘不过气,想着来北边能松口气,你们可不要学那些累人的玩意。”
宾客们轻松地低笑了几声,哗啦啦落座,世子下首段侯爷独坐,他道:“礼不可废,世子殿下不拘礼数是体恤臣下,臣下不尊礼法则是僭越的大罪了。”
侍女们抱来红铜脚炉,放在桌腿角落,随后垂首垂手的侍立在林世殊身后,段二和秦参将、孟参将他们一块,瞧见那几个身段窈窕姿容上乘的侍女,禁不住砸起了嘴,美人儿啊。
不过,单要说美,还得是这位世子爷。段二瞧了眼林世子便不敢多看了,林家男子美成这样,女儿家得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也对,若没有倾城国色,怎么能代代出皇后呢。
我这辈子有没有福分能娶上个林家娘子,段二琢磨起来,决定得好好对这位世子爷,世子这样亲厚,说不定愿意介绍个族中姐妹。
林世殊收起折扇递给侍女,对段侯爷道:“怪不得圣上常说,侯爷是最懂事,最知圣心的。”
“天威不可测,臣能揣度出那么一两分就是福分了。”段侯爷笑道。
林世殊笑着点头,忽然坐直了,道:“邵玉那厮逃走前跟我说,他遇上了一场胜仗,侯爷可知啊?”
“邵将军托大了,小胜而已。”段侯爷转了方向,朝院后方道,“陆副指挥使,你的胜仗,你来跟世子说说。”
陆风心里咯噔一声,阿月提醒过他,林世子绝对会在宴席上点他,让他做好准备。
他做好准备了,心里还是十分没底。阿月说林世子是世上数一数二的精明人,寒目看穿万物,长刀横扫千军,跟这样的精明人打交道……
陆风战战兢兢的起身,这才看清了林世子的真容,被这容貌惊的呃了一声。
林世殊忍俊不禁,笑如春花芬芳,点着陆风对段侯爷道:“是个小将,还没见过什么世面。”
“让世子见笑了。”段侯爷欠身道。
林世殊浑身松散靠进椅背,望向陆风,“我听说,北边的蛮子们浑身长着长毛,满嘴獠牙,可是真的?”
陆风低着头不看林世子,他的脸太容易让人分心了,道:“蛮子们和我们模样一样,只是有的更高壮些。”
“哦,”林世子语调中满满的失落,意兴阑珊,“蛮子们跟我们长得差不多,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说说吧,怎么胜的?”
陆风道:“敌军进攻悬灵寨,我们没有防守,反而将城中的财物献给他们,让他们掉以轻心。然后我们追击草原人的行踪,追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他们的大营,趁夜偷袭,得胜而归。”
林世子好像又有了点兴致,身子前倾,问:“如何偷袭?”
“先潜进去抹了他们的脖子,等他们觉察出来,再大刀阔斧的杀。”陆风道。
林世子呲了声向后缩,一脸惊悸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道:“这也太吓人了,我府上杀鸡放血都是不许的,你这去抹熟睡之人的脖子……”
林世子话音里透着排斥,他似乎不耻陆风的偷袭之举,又好像厌弃鲜血淋漓的杀戮,听一句就脏了他金尊玉贵的耳朵。
陆风开口要辩驳,发现林世子已经扭头和段侯爷说起演武的威风了,他便讪讪坐回去。
庞安讥讽地扯着嘴角,小声道:“狗屁不懂的草包少爷。”
纪隐璋挪过椅子宽慰陆风,“你别理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风沉默着点头,筷子夹菜埋头吃起来,他想,一个草包少爷可枷不死商海沉浮多年的汪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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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棚铺的再排场,也比不上屋子里暖和,女眷们便都在翠微阁里用饭。
菊萱领着陆月进到翠微阁,外厅里夫人们照顾着女孩子们,闲话家常,一阵一阵的欢笑声浪起,能被世子请来赴宴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她们得抓住机会交际,说不定能为家中适龄的孩子相看姻缘。
“这儿太闹了,姐姐,有没有清净些的地方?”陆月摇一摇菊萱的手。
菊萱正有此意,人多眼杂不方便她从陆月这里套话,她便领着陆月去翠微阁的后罩房,里面布置妥当,清净宽敞。
“你不喜欢热闹?”菊萱朝院外侍立的小厮摆手,随后放下帘子。
陆月脱了鞋,盘腿坐上了炕,道:“她们的热闹我受用不了。”
小厮们端来菜肴,菊萱笑着示意他们不要摆在桌上了,摆炕几上。
小碟精巧,每碟只放一只点心,眼花缭乱的摆了满满一小几,陆月先尝了梅子煎,甜味从她眉眼间荡开,“这也太好吃了!”
“好吃就多吃。”菊萱跟在世子身边,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不觉新奇,可现在看着陆月满脸幸福的模样,那些美味好像重新鲜活起来。
陆月吃了块乳糕,又唱了酥蜜食,忽然抬眼看向菊萱,“姐姐怎么不吃呀?”
菊萱恍过神,她看小丫头吃东西都看入迷了,道:“府里的规矩,宴会时我们下人是要饿着肚子保持警醒的,宴会散了再吃。”
“好多规矩啊。”陆月看着丫鬟小厮们撤走炕几上空了的碟子,端来白瓷碗,里面装着炸鹌鹑、牛乳蒸羊羔、水晶蹄花……
菊萱筷子夹一块嫩羊肉给陆月,陆月瞪着眼连声哇哇,“姐姐,你们、你们这样款待我,我一定还礼给你们!”
菊萱一怔,道:“还礼?这不用还礼。”
“用的用的,这是我们老陆家的规矩。”陆月学着菊萱的腔调道,“我大姐姐家是开饭铺的,卤味做的一绝,我回头啊给姐姐带些来,给哥哥们也带些来。”陆月扭头对着摆盘的小厮道,小厮摆手笑道:“当不起当不起。”
他们做奴婢的,哪有侍候主家的客人受回礼的,没有这样的规矩。
菊萱摆手示意小厮退下,菜肴差不多上齐了,开始她的正题了,道:“月娘子,你姐姐在城里开饭铺,那平时就是你哥哥照顾你了?”
“是啊,我哥哥对我可好啦,我哥哥的小伴儿们对我也可好了,”陆月道,“铁子哥和石头哥过年的时候都来我家吃饭,最近还有个赖子哥,没事儿也来我家串门。”
菊萱眼眸一亮,轻摇着头道:“赖子,这个名字不好听。”
“是啊,一听就是坏人,但是他人挺好的”陆月捂着嘴儿笑,忽然又肃起了小脸,“真正的坏人反而取好听的名儿,像我哥哥之前的上峰,叫刘忠,呸,忠什么忠,就应该叫刘奸!”
“他干什么坏事了?让你这么讨厌他。”菊萱问。
陆月撂下筷子,抱起胳膊哼了一声,“他欺负我哥哥,让我哥哥给他修屋顶、干农活,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他让我哥哥给他干坏事。”
菊萱脸色沉下来,她来套陆月这么个小丫头的话,只是想探问出这兄妹俩的性情,没想到能聊这么深,“什么坏事?”
陆月身子前倾,胳膊压在炕几上,声音低低,“我哥原本是粮仓当差,给个卫所押送粮草的。刘恶人让我哥只运半车粮草,剩下的半车用来装商队的货,我偷偷看过,里面有好贵的绸子,还有崭新的刀。”
菊萱下意识地后缩,脊背蹿起一股寒意,走私?走私军械?
“姐姐,你怎么了?”陆月的小手在菊萱眼前晃了晃,“你不要怕,很多人都这么干的。”
菊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脸上的笑,“我不怕,就是觉得稀奇。”
外头忽然响起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凌乱的脚步声一窝蜂往后罩房这边涌,菊萱起身朝门处去,还没掀开门帘,一个满头闪亮的女孩子冲了进来,撞得菊萱哎呦一声,后面跟着的小姐丫头们也挤进来。
段亭心头顶金羽冠儿,耳朵上挂着红宝串,一身桃红色的海棠宽幅群,抬手指向陆月,露出腕子上的金胎粉珍珠手镯,“看吧,我就说,后罩房都是奴婢们待的地儿,哪有什么贵客!”
段亭心这身行头闪的陆月挑眉,闪的陆月后仰。
好家伙,这是来斗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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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段亭心只是段侯爷十几个孙子孙女中的一个,平平无奇。段侯爷是个信命信佛的,他家的孩子出生了,都要去严华寺批八字,段亭心的命格不批不知道,一批竟然是个贵重无比的凤命,段侯爷高兴,给严华寺捐了座塔。
说来也巧,慧明那段日子正需要一座新塔,僧众化缘化不出,批个命格就来了。
段亭心从小就听人说,她生的多么美,她多么受上天眷顾,她未来要入主多么宏伟的坤宁宫,渐渐地,她真把自己当成了皇后娘娘。
传闻中的林皇后有多娇奢跋扈,她就也要做到那个程度。坤宁宫里锦云绸海,段亭心便命人将她那处院落铺满绸子,当她的锦步障。林家海上生意多,什么沉香、龙涎、象牙、珊瑚诸多宝贝,段亭心也一定要有。
汪富材便是因此,跟段家结下了深情厚谊,他说,段娘子日后是要俯仰万民的,见识上不能短了。
在段家当丫头的陆月,幼小的脑袋相信了段亭心的凤命,但对此嗤之以鼻:哼,她这样的能当皇后娘娘,我就能当皇帝。
当然了,段亭心最终没当成皇后,她在段家逃出云州时依然招摇地笃信她的凤命,流民草寇都不知道凤这个字怎么写,劫了她的车队分了她的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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