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去了,莫再寻我。”青石碎成片片,红衣女孩走远。
“芙妹!”晨曦初露,杨过刚要碰到女孩衣角,却被帐外一阵喧嚣惊醒。
心头怅然,循声出帐,见大河上卧有一头怪兽,身覆黑毛,头生尖角,体型巨硕,虽倒地难起仍面露狰狞,哼叫不止。
数汉在岸向其放箭,但因皮毛厚重无法穿透。杨过未见此兽,正觉诧异,突闻一阵大笑,竟是义父奔了出来。
欧阳锋眼放异光:“孩儿,这儿竟有大兕(犀牛)。”
他边说边奔向大兕,使出内功推其上岸,大兕沉重,只推数步便又不动。杨过喊人帮忙,众汉齐心,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将大兕推上。
那兕晃身俯首,朝着欧阳锋叫了一声。原来它被内力震昏,今晨方醒,见兕群奔逃无踪,仰天喝叫不止,惊动营中众人。
它见陆上人多,奋力遁逃但四肢无力,于是挺鼻硬抗,直到被欧阳锋推上岸才驯服下来。这兕未受重伤,稍事休息逐渐恢复气力。
欧阳锋喜道:“我们正少一头坐骑,孩儿,上来!”
杨过面露愕然,这般凶恶之物竟能乘骑,他心头打鼓,但年少气盛不愿露怯,使出轻功跳上兕背,巨兕驮着二人缓慢站起,初时蹒跚,渐行渐快,便似四脚生风,众汉采声雷动。
杨过少年心性,得意起来,骑在兕上顾盼自雄。他观察义父驾驭凶兽,竟和训马类似,夹紧兕背,使出内力若向前奔走便击打后臀,向后反之,左右同理。他心痒难耐,却也晓得这兽皮糙肉厚,让它感到疼痛,需得上乘内功,若功力不够仍难驾驭。
二人骑乘巨兕,大出风头,驼队夜间河边扎营,公主派人来请。
步入帐中先闻异香,公主身着织锦貂袍,帽顶缀缨,长身玉立,更衬得肤色犹如羊脂般,她与欧阳锋交谈数句,见老人神志有障,便向杨过致谢,问他有何需要。
杨过想行到驿所便要分别,求了干粮、净水等物,公主应下,又送一头明驼。杨过自是喜欢,心道谁知这兽是否一直驯服,有畜备用自是更好。
公主又低语几句,原来见他们身手不凡,问是否来自中原武林,杨过知晓身在异乡不可尽言,慎言会点功夫,公主又询是否识得一位叫郭靖的侠士。
杨过一呆,心道这女子竟认识郭伯伯,他心头好奇,随口诌道当然识得,他是中原武林第一大侠,侠名谁人不知。
公主面露惊喜,询问近况,杨过哪知,他崇拜郭靖,有心一展口才,从劫富济贫到除恶杨善,将以前各处听过的说书典故全按在郭伯伯头上,将他说得似天兵天将一般,说到后来有些赫然,偷瞄公主,却见她满面喜悦,听得滋滋有味,连连附和。
“那姓郭的有甚么好,义父有门精深功夫,等传了你,好叫你知道厉害。”欧阳锋听到义子没口子夸赞郭靖怒道。
杨过见编得差不多了,忧心再说露馅,见好就收,住口不言。
公主听到兴头,仍不停追问,突然面生红晕,问道:“他有几个孩儿?”
杨过一呆,想到郭芙,竟不自觉答道:“有个极美的女儿。”
女子点头,神色淡淡,出了会神,招呼女儿道:“萍儿,快来道谢,昨日是他救了你。”
女孩自帐后走出,身着鸦青襦裙,秋波滴沥,云鬟轻盈,行至杨过身前,瞄他一眼,微微点头出帐而去。
公主示意侍女跟上,柔声道:“我儿近遇不幸,神志受损,望君释怀。”
杨过应下,心道:反正过几日便分道扬镳,理她作甚。
欧阳锋面露不耐,招呼杨过离去。两人走出帐来,正要回营,却见女孩呵斥侍女几句,独自向前急行,两位侍女快步尾随。
杨过心头起疑,见其行踪诡异,便随她行至河边无人之处,见那女孩突然向后击出两掌,将侍女震倒在地后痴望远方,像是含着莫大心事。
她抽出短刀在地上写画数句,便一步步向河中行去,转眼已没过半个身子。
女孩决然向前,眼看便要被水淹没。
杨过心头一惊,未想她要自尽,使出轻功跳入水中,抱住细腰往回拖拽,女孩回头见又是此人,怒目而视,挣扎不止。
河中水流湍急,难以保持平衡,两人浑身尽湿,女孩面色惨白,眼波流动,双眉蹙起,似怒似悲,眸中分不清是泪痕还是水痕。
她见挣脱不开,突然向后击掌,两人缠斗起来,杨过有意避让,见她招招狠辣,也打出火气,便不再躲闪,露个破绽佯装不敌,女孩果然上当,攻向胸口,却被他点下穴道。
“我本就不想活了,谁要你来多事。”女孩怒道。她竟会说汉语,但似久未开口,语音冷冽,略带涩意。
杨过将她拽上岸来,又将她腰间佩刀收入怀中,心头火起,哼了一声:“我好心救你,你不识好歹也随你,便要寻死等我见不到了,寻个无人之处再死。”
女孩神色凄楚,道:“我爹爹妈妈都已不在人世,独在异乡,这般活着一日便受辱一日,苟活几日又有何用。”言罢身子颤抖,便似寄水浮萍,哀吟孤雁,言中所含悲意令人恻然。
杨过一愣,心道她是金枝玉叶,何以口出此言,莫非还有甚么隐情。他虽心头大疑,见她语意真挚,被她情绪所染,竟然生出了同命相连之感,黯然道:“你还知晓身世,我父母双亡,想报仇却不知找谁,我都从未想过寻死,你知仇人身份却不进取,我救你两次真是白救了。”
他的这些话亦是藏在心底的肺腑之言,父亲之死是他心头死结,虽从未与人说起,但他数次想过报仇,但妈妈致死不说爹爹死因,又如何如愿。
言罢想到儿时与母相依为命,少时饱受鄙夷,不禁眼含热泪,哭了出来。解开她的穴道道:“我不拦你,便当我没救过你这无心之人。”
女孩未想到此人与她同命相连,见他伤感微微一呆,她本满心绝望求死,听他所言灵台一明,想她自幼好强,学得武艺,便是无法对抗蒙古,杀几个祸首还做不到么,又想家族惨死皆因耶律楚才,面露决色,想道父母曾言,旧部藏有财宝,可图东山再起。
心头燃起一团烈火,寻死之心稍淡,她恨道:“我不会再寻死了,活着比死更难。”
杨过疑其身世,问道:“公主不是你母亲么。”
女孩先摇头又点头,道。“蒙其收留,我姓完颜,不过是沦落天涯的苦命人。”
原来,她是华筝公主的义女。
金、蒙三峰山一役后,金军主力被灭,蒙军乘胜进迫金朝首都汴梁,汴梁军民顽强抵抗,双方激战十六昼夜,内外死者以百万计,蒙古军一时难以攻下,于是退兵。但汴梁城内经过战争疾病流行,城内大饥,至人相食。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无力回天,仓促逃离,留皇太后、皇后及诸妃在汴梁,不久,金国守城重臣发动政变,投降蒙古,汴梁至此失守。
金朝亡国后,蒙古大汗窝阔台听从丞相耶律楚材的止杀建议,并未屠城,除完颜氏一族外余皆赦免,百姓大都活了下来。在北去押送路上,金朝宗室男子被屠戮一尽,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皇族后妃及公主等数百人,三教、宫匠、绣女无数。被带到蒙古都城和林为奴。
成吉思汗的夫人之中有位来自金朝,18年前,成吉思汗率兵围困燕京,金国皇帝送女儿歧国公主求和。
当时金国皇宫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国公主最美丽聪明,宫中称她为“小姐姐”。这位“小姐姐”嫁了成吉思汗后,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称她为“公主皇后”。成吉思汗为她特别成立一个“公主斡儿朵”。(《射雕英雄传》原文)
完颜皇后年纪虽小,却老成持重,气质端庄,她带来大量陪嫁,在大汗诸妻中最有势力,但她谨小慎微,对原后蒲儿帖皇后和其他夫人极为尊敬,宫中人都敬她三分。
成吉思汗过世后,她与太后比邻而居,蒙古二次伐金时,她曾进言央求太后宽恕金国妇孺,太后年纪亦大,不喜杀戮,便应下了,怜她无子,将年幼的金朝贵女送到她帐中,由她教养。
贵女之中,身世最凄惨的便是金国荆王完颜守纯(金国皇帝二哥)幼女完颜萍,她刚满十一,目睹荆王被杀,王后自尽,被送入帐中时已神志失常,无法说话,这般贵女身份敏感,若是无用下场凄惨,完颜氏于心不忍,眼见她疯病难愈,便暗中请求回乡省亲的华筝公主,求她给这孩儿一条生路。
华筝年龄增长,也希望身边有个孩儿,怜其身世便答应了,对这痴儿十分怜惜,养在身边寸步不离,她身在西域远离纷争,对这孩儿最好,想着将来把身家留些给她,女孩虽是苦命,但也吃穿不愁。未曾想河中遇险竟然阴错阳差,让孩儿恢复了些神志,一时半喜半忧。
驼队又行几日,完颜萍仍旧寡言,杨过生性风流,又流落市井,个性跳脱,不时去寻她说话,她便回之一二,不再置之不理。
一日,驼队行至一片山谷,地形越发雄奇,前方一座高山,隐在云雾间模糊不清,只露白雪皑皑的山顶。
行至雪山脚下之时,一直萎靡困顿的欧阳锋突然瞪大双眼,呆望远方巍峨的雪峰,狂笑不止,边望边喊着甚么“我想起来了!”
他神色癫狂,竟不理驼队,驱动巨兕径自而去。事发突然,来不及携带骆驼、食物和水,杨过暗道可惜。
行至公主的明驼前,女孩突然向他扔来一物。杨过接住,是一只绘有骏马飞腾图纹的盛水银壶。
他面露喜色,抽出短刀扔给女孩,耳边驼铃清脆,驼队身影在身后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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