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内,大堂之上,李仲允与顾钰宣一左一右坐于主位,旁边坐着一位记录堂审的官员,下面两侧站着两排衙役。
“带楚怡年。”顾钰宣道。
很快,两名狱卒押着楚怡年进来了。楚怡年衣着还算干净,只是面容憔悴了许多。楚怡年垂着头跪在地上:“钦差大人。”
“楚怡年,不用紧张,不用害怕,将那日的情况如实说来。若你有罪,大理寺绝不会姑息,但若你有冤,我们也会为你做主。”
“是。回钦差大人的话,自小人被皇上钦定为科考状元后,小人便入职了翰林院,每日辰时就要到。出事那日,小人如往常一样清晨出了府,那个时候街上的人很少。从楚府出来后前往宫中会经过一个小巷,小人刚走进那巷子里就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动静,但小人也没多想,后来那动静明显了,小人有些害怕就回头看了一下,却见小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蒙面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还没等小人反应过来,那人就一棍打下来,小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小人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和一个死了的女人躺在一处,衣服都乱了,而小人的兄长正站在小人面前斥责小人不知廉耻……门是开着的,好多人都在围观……两位大人,小人是冤枉的,小人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啊,小人是被人陷害的,还请两位大人为小人作主!”楚怡年连连磕头。
“好,我们知道了。”李仲允点点头,与顾钰宣对视了一眼,“带人证。”
先进来的是一位庶民,他看上去有些惶恐,显然他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将你看到的从实说来,不得虚言!”顾钰宣冷声道。
“是,是,两位大人,草民那天去集市,去的时候就瞧见了楚……楚大人,见他进了那寡妇的宅子.然后……然后草民回来的时候就听见那宅子里的动静,叫得老吓人了……”
“你仔细看看,是这个人吗?”李仲允伸手指了指楚怡年。
庶民惊慌失措地迅速瞥了一眼楚怡年:“是是,就是他。”
“再仔细看一看!”
不得已,庶民扭头盯了楚怡年好几秒:“是……”
“确定吗?”
“草民确定……”
“你可想好了,倘若你做伪证,那就是重罪!”
“没有的,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知道了,先把他带下去。下一个。”
当李仲允看到来的人时,呼吸一滞。他正是李仲允派给楚怡年的那名小厮。
“你是楚怡年的近侍小厮,是吗?”顾钰宣问道。
“回大人,小人正是。”他很聪明,并没有表露出一丝对李仲允的熟识。
“将楚怡年做的事情从实说来。”
“是。两位大人,自小人的主子去官中当差以来,每日除了皇宫与楚府从未去过任何地方。那日小人出了巷子去为主子备车马等主子。小人突然听到巷子里一声闷响,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再加上这个时候正是主子往日里出来的时候,小人心下担心就过去看了看,却没见到主子,只瞧见一个人影闪过,小人当时挺害怕的,生怕主子出事就追过去,却只看见一辆马车飞驰而去。小人想去追,可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就跟丢了,找了好长时间也找不到。不得已,小人回府把这事告诉了老爷和大公子,可是他们却训斥小人多事,不让小人再出府。之后,大公子就急匆匆出府了……两位大人,小人愿以性命担保主子绝非此案凶手,一定是有人恶意陷害!”
“嗯,所言属实吗?”
“大人,小人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是个忠仆。”李仲允很是欣慰。他能隐约看到这小厮领口处有些伤,看来他没少被楚怡诺威逼利诱,但他仍能坚守至此,实属难得。
“小人蒙主子厚遇,绝不会背叛主子!”
李仲允知道,这是说给他听的。
“传,楚怡诺。”
李仲允对上了楚怡年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颔了下首,不让他担心。
楚怡诺大步走了进来,只站着行了一礼便不动了。
“楚大人,大理寺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顾钰宣皱了皱眉。
“怎么?我乃当今朝庭命官,又不是犯人!还要我跪不成!”
“楚大人,进了大理寺的人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受审之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除非有皇上的诏令,否则规矩不可废。”李仲允心平气和地说。
“你……”
“注意你的言辞,楚大人!本王现在是钦差,代表的是皇上!你对我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本王可以治你大不敬之罪!”李仲允面若凝霜。
楚怡诺愤怒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牙跪下:“王爷说的是。”
“那便请楚大人详细说说吧。”顾钰宣道。
楚怡诺不忿地瞪了两人一眼,开口道:“楚怡年每日午时都会回府,但那日过了午时很久都不见楚怡年回来。我担心弟弟就带人去寻,路上碰到见到楚怡年的人告诉我楚怡年往集市那边去了,我自然就带人赶了过去。经过那宅子时,我便听到猛烈的撞击声和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还是去看了,结果推开门就见到这畜牲衣衫不整,暴起杀人!”
“不对……”楚怡年颤抖着开口。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说话!”楚怡诺厉喝道。
楚怡年身子一抖,不敢再说话,他对楚怡诺的恐惧早已深深刻入骨髓。
“没有资格的人是你!同在大理寺之内,你没有权力制止他人为自己辩驳!楚大人,你太放肆了!”李仲允怒喝道。随即他缓了声音,对楚怡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在这儿,你谁都不用怕。你只是你自己,你无需顺从于任何人。”
楚怡年苍白的脸上终于缓出了一丝血色,他轻轻点了点头,平复了一下呼吸,缓缓开口道:“兄长方才所言,小弟觉得漏洞百出,请容小弟为自己辩驳一二。第一,兄长刚刚也说了您来的时候,我正在杀人,可包括您在内的许多人应该都看到那个时候的我还处于沉睡状态,我是在您的谩骂声中醒过来的,而绝不可能在那时杀人。第二,那处宅子临于集市,而且当时正处于午时,人应当是很多的,可若真如兄长所言动静那般大,怎么会等到兄长来时才被发现?况且依兄长的意思,当时正是我施暴的最后阶段,之前那么长时间又怎么会无一人察觉?第三,也是小弟最想说的一点,兄长你说担心我才来找我,可分明从小到大你一直是厌恶我的,您何时把我当作过手足?”
“楚怡年,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我说话!”楚怡诺怒火冲天。
“肃静!”顾钰宣冷声道。
“楚怡年,你可为你最后的话作证吗?”李仲允轻声问,抬手似是无意般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楚怡年眼神一亮,嘶哑道:“可以。”说着,楚怡年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衣服,那一身斑驳伤痕刹那间暴露于众人眼前。
顾钰宣倒抽一口冷气:“楚怡年,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回大人,这些伤都是拜兄长所赐。”楚怡年平静答道。
“楚怡年你血口喷人!”楚怡诺慌了,但仍强作镇定。
“住口。楚怡年你继续说。”李仲允道。
“是。大约几年前,小人无意间撞破了兄长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楚怡年!你为了给你自己脱罪真是不择手段啊,你怎么敢!”楚怡诺咬牙切齿,他不敢相信一直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楚怡年真敢指控他。
“大哥,以前的事我都可以忍,但没想到步步退让,一忍再忍换不来大哥对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是变本加厉,几欲置我于死地!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兄长如此恨我,非要我身败名裂您才满意吗?”
“你……你胡说!”楚怡诺的脸白了。
“楚怡年,你刚刚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顾钰宣皱着眉头。
楚怡年僵了一下,低声说:“家丑不可外扬。”
“你还在乎这个?”李仲允冷笑一声,“你哥都不介意把这所谓的家丑闹得人尽皆知,你又怕什么?”
楚怡年慢慢抬起头,避开了楚怡诺那带有威胁性质的目光,他深吸一气,咬了咬嘴唇,终究一咬牙,豁了出去:“兄长他曾经与父亲的姚小娘有私。”
“呃唔……”顾钰宣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声音。
“你……你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这倒不是楚怡诺胡说了,当时唯一的人证已经被楚紫洛打死了,连姚乔欢都死了,而眼下这种情况楚紫洛又怎么可能承认这件事?不过,办法还是有的。
“来人,去楚府将楚怡诺的贴身小厮提来。”李仲允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楚怡诺六神无主。要知道,楚怡诺可不是什么善待下人的人,他没法指望他的仆人能像李仲允的仆人护主那样护他。
李仲允抬手揉了揉额,寻思了一会儿,侧过头对顾钰宣说:“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声音很轻。
“王爷累了?”顾钰宣转过头对上李仲允的目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好。”
“就先到这儿吧,楚大人请回,其余人先都带下去,待会人证到的时候把他留下就可以了。”李仲允说着戏谑地看了一眼楚怡诺。这个人啊,就是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那些小伎俩能瞒天过海,实际上毫无政治斗争经验,冲动不计后果,不会高瞻远瞩,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楚怡诺的表情从茫然变为震惊,又从震惊变为惊慌,但他也无法可施,只能心乱如麻地离开。
“都下去吧。”顾钰宣挥了挥手,衙役们便都退下了。“王爷可是打算在楚怡诺的小厮身上下手了?”
“正是,他是一个相当好的突破口,如果让他开口说实话,我觉得不光是这个案子能解决,之前出的那些烂事也能解决了。”
“王爷有把握?”
“七八成的把握还是有的,呆会儿我要亲自见见他。”
“好,就依王爷。”
一顿饭的功夫过后,堂上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李仲允悠闲地坐着,而堂下跪着那名小厮。
“怎么样?认识我吧。”李仲允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认……认得,柳王殿下。”
“嗯,我去楚府那几次差不多都见过你,看你挺面熟的。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王五。”
李仲允嘴角一抽,这名字的随意程度不亚于张公公。
“好,王五,你也不用紧张,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可以了。”
“是,小人遵命。”
“你主子楚怡诺平日里待你如何?”
“回大人,主子对小人挺好的。”他回答地很规矩。
“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
“啊?”王五愣了愣,“好法?就……就……反正就是挺好的。”
李仲允轻笑一声:“是编不出来吧?”
“不……不是!太多了,小人一时想不出来……”
“是吗?那我问你,楚怡诺苛扣过你的月例吗?他好说话吗?给假容易吗?他曾指使过你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他在意你们的感受吗?”扔下这一串问题后,李仲允便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王五。
“呃……”王五有些发懵。
“他把你们当人看吗?还是把你们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李仲允紧紧盯着王五,轻声问。
“王爷……小人……”
“鸟儿尚且知道择良木而栖,你不会不想吧?你是真心愿意替楚怡诺卖命吗?你可心有怨恨吗?”
王五垂着头,李仲允看不见他的神情。突然,王五猛得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没有!主子对小人是真的很好,求王爷不要再逼问小人了!”
李仲允对王五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慢慢走到王五面前蹲下身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递到王五面前,是他的卖身契。
“王爷……”王五震惊至极,“您怎么……”
“自古以来,你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在你们主人家眼里都是命如草芥之人,一张卖身契就把你们牢牢扣在府里,终身不得自由。没人在乎你们的感受,你们就是主人家的玩物与工具,用你们的时候给你们点甜头,不用你们的时候无论你们做什么都是徒劳,有些时候甚至可以毫无顾惜地牺牲掉你们。可我从来都不这样认为,我不是生来就坐在这位高权重之位的。我小时候在宫里不受人待见,太监宫女都可以欺负我,而当时的太子李祇更是不把我当人看,把我当作他随意发泄情绪的物件,他用鞭子抽我,用炭块烫我,拳打脚踢更是寻常。还有,你知道我在他面前自称什么吗?奴才,我得自称奴才,我得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去讨好他。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给李祇当了十二年的奴才。所以啊,王五,我非常理解你们身为人奴,身不由己的的悲哀与无奈。你可能也听说过,我府里的人过得都很好,不是因为我善良什么的,而是因为曾经的我也是你们。因为我自己淋过雨,所以我想为别人撑伞。我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我只是想尽我所能而已。你也不用问你这卖身契我是怎么弄来的,你只需要知道只要你想,柳亲王府会有你的一席容身之地的。这张卖身契现在我还给你,你要保管好,若是被你主子发现了,那我也没办法。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想离开但不方便的话,找你们府里的管家,他会帮你出府。”
“为……为什么?”王五愕然地望着李仲允。
李仲允淡淡一笑:“你主子府里的忠仆太少了。回去吧。”
“谢王爷。”王五感激地磕了个头,起身离开了。
李仲允站起身,无言地叹了口气,王五啊,对不起,我这是硬生生把你逼到我这条船上。
李仲允早就在谋划对付楚紫洛与楚怡诺了,所以他暗中贿赂了楚府的管家,王五的卖身契也是他想办法弄来的。李仲允知道楚怡诺疑心重,王五回去必定不好过。楚怡诺一定会猜忌王五被李仲允收买既而反复逼问折磨他,直到王五彻底心寒。这个时候,王五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带着卖身契远走高飞,而第二种,也是李仲允很有把握的一种,王五会来投奔他。
晚上,疲惫不堪的李仲允回到了府里,楚淑媛焦急地迎了出来:“王爷,怎么样?我哥他还好吗?”
“放心吧,你哥他没事,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就目前来看,一切尚在掌控之中,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多谢王爷了。”
“你不必谢我,这都是应该的。对了,虽然你不方便入堂作证,但你可以写个状子递进大理寺啊,以你自己的名义,左右同我无关就是了。”
楚淑媛的眼神一亮:“你说的对。明日你上午去大理寺,下午我将状子递进去,与你便没什么干系了。”
“如此便好。我太累了,先休息了,你也早睡吧。”
当李仲允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突觉身侧的床榻沉了沉,然后一只胳膊滑过他的腰,搂住了他。
“余庆华……”李仲允喃喃唤了一声,本能地钻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淡淡的皂荚清香萦绕鼻尖,令人安心。
“温柳,累坏了吧,快睡吧,我陪着你。”余庆华心疼地吻了吻李仲允的额头,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余庆华……”
“嗯?”
“我想你了……好想你……”李仲允咕哝了一句后便沉沉睡着了。
余庆华温柔地注视着李仲允的侧颜,倘若你不是柳亲王,我不是王府侍卫,我们都只是寻常人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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