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仲允身着便服带着王五来到大理寺。
“王爷,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了?”顾钰宣有些诧愕。
李仲允淡淡一笑,示意了一下王五:“少卿大人可还记得他?”
“啊……王五?楚怡诺之前的贴身小厮?”
“正是小人。”王五轻声说。
顾钰宣点点头,心下了然,示意二人跟着他走向大堂。突然,顾钰宣停下脚步,转身一阵咳嗽。李仲允猛然发现顾钰宣好像苍瘦了不少。
“少卿大人要多注意身体啊,可叫太医瞧过没有啊?”
“无碍,下官就是近日有些焦心。”顾钰宣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顾钰宣长叹一气,神色凄然:“家父病了,病得很突然。”
“顾先生身体不是一直很硬朗吗?”李仲允大吃一惊。
“大夫来瞧过了,也没开什么药,家父年过古稀,恐怕大限将至了。”顾钰宣神情痛苦,极力忍耐着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李仲允一时神智飘忽,心下惶然无措,仿佛一盆凉水从头灌下。
“怎么会……”李仲允喃喃道,“呆会儿我陪你去看看顾先生,他是我的恩师……”
“好。”顾钰宣轻声应道。他无言地闭了一会儿眼,再睁眼时便又是素日里冷静沉着的大理寺少卿了。
“先说正事,二位同我来。”三人来到大堂之上,顾钰宣坐定,张望了一下,似要让人去叫那名记录堂审的官员。
“少卿大人,”李仲允出声制止了顾钰宣,“反正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打打下手算了,我记吧,我写字也快。”说着,李仲允伸手拿过纸笔。
顾钰宣怔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事以密成。”而后他挥了挥手,将衙役们哄走了。“王五,你想说什么?”
王五在二人面前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小人要状告楚紫洛和楚怡诺。”
“状告何事?”顾钰宣沉声道。
李仲允提着笔,静静地等着。
王五深吸了一口气:“楚紫洛贪污受贿,赌博成瘾,与富商勾结,行不法之事,楚怡诺与楚紫洛狼狈为奸,以权谋私。”
顾钰宣淡淡皱眉:“细说说吧。”
当王五终于住了口时,已经接近午时了。顾钰宣沉默不语,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案几,李仲允抿着唇,左手揉着右手发酸的手腕,望着眼前字迹密密麻麻的卷宗出神。
“王五,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吧。”良久,顾钰宣轻声说。
“嗯,少卿大人说的对,你先回去,王五,让沈衡到顾府等我。”李仲允低声说着,抬手制止了刚要再次跪下谢恩的王五。
“是,小人遵命。”王五离开了。
“荒唐……堂堂御史大夫竟如此不堪……荒唐!”顾钰宣愤愤不已。
“确实荒唐。”李仲允冷冷道,卷起了卷宗。
“少爷!少爷!不好了!”一名小厮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神情慌乱。
顾钰宣猛然起身:“可是父亲……?”
“是啊,少爷,老爷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去吧……啊对,”那人看到了一旁的李仲允,“老爷说想见王爷。”
顾钰宣立时什么也不顾了,拔腿就往外冲。李仲允也匆匆把卷宗往腋下一夹,跟着冲了出去。可顾钰宣出来得匆忙,马车尚未备好,他一时心情急躁,六神无主。
“坐我的吧。”李仲允沉声道,拽了拽顾钰宣。顾钰宣烦乱地点点头,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了,上了李仲允的马车。
马车一路急驰直奔顾府。到了顾府,顾钰宣下了马车,狂奔着入了府。李仲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四下搜索。
“主子!出什么事了?”沈衡看到了李仲允,急忙跑了过来。
李仲允松了口气,把卷宗递给沈衡:“你进宫把这个给皇上,替我给皇上带句话,先按兵不动,什么都不要做。”
“是。”沈衡见李仲允脸色难看也不敢多问,立即驾马离开了。
李仲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进府。
李仲允平日里经常来顾府拜见顾思义这位恩师,所以顾府的下人们对李仲允很熟悉,见他进来,立刻便有人给他引路直至顾思义的卧榻前。榻边有两个人,一个是顾钰宣,一个是姜敏学。
“少卿大人,恕在下无能为力了。”姜敏学垂着头。
顾钰宣哽咽了一声:“麻烦姜太医了,不怪您。”
“在下告退了。”姜敏学躬着身退了出来,与李仲允打了个照面。“王爷。”
“嗯,辛苦你了。”李仲允低声说,随手摸出一张银票塞进了姜敏学手中。姜敏学一惊,但还是收下了,惶惶地望了李仲允一眼离开了。
“咳咳咳……”榻上的顾思义一阵咳嗽,“仲允呐……”
“顾先生,我在。”李仲允急忙走到榻边跪了下来。
“钰宣啊,为父要跟王爷说几句话,你先避避……”
“是。”顾钰宣含泪应了,默默退开了。
“仲允……”顾思义挣扎着伸出了手,李仲允立刻握住了。
“先生,不着急,您慢慢说。”李仲允强忍着泪轻声说。
“仲允啊,你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你做的也很好,不负我的期望啊……”顾思义勉强笑了笑。
李仲允垂下了头,泪水汹涌而下。
“别哭,孩子,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先生请讲。”李仲允别开脸擦去泪水。
“唉,我这些年多多少少教过一点皇长子,我想同你说说他……”
“先生是说……泽沐?”李仲允有些吃惊。
“对,这孩子天赋异禀,实属难得,同你昔日不相上下……但,这孩子心思太深,有些时候我都有些看不透他,完全不像个孩子……我活到这个岁数,看人还是很准的,李泽沐,绝非良善……”
“先生,他才七岁,还是个孩子呢,哪能……?”
“仲允啊,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与他多大无关。你太重亲情,导致有些事情你看不透,我怕你以后吃他的亏……你太善良,哪怕恶如李祇,你也能看到他的可怜之处而非恨他刻骨。你秉性纯良,可别人不见得认为你纯良,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你也知道,皇上对你的态度人尽皆知,可为什么这些流言从未断过?你想过吗?”
“先生……”李仲允一时傻在原地。
顾思义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皇宫之内,朝臣们最会巴结谁?一是皇上,二就是储君,可现在没有太子,但只有一个皇子啊,你说朝臣们会去巴结谁?又从谁那替自己铺路?你从李泽沐的角度想一想,对他来说谁最有威胁?当然是你,百官之首,正一品柳亲王!那个李隽辰对他威胁倒不大,毕竟他是罪人之子。在李泽沐眼里,你这个皇叔是对他皇位的最大障碍,无论你有没有野心,他就认为你有。所以,还用我说那些流言是谁的授意吗?仲允,你太容易被亲情蒙蔽双眼,听我一句劝,多堤防他,他的心智早已远超孩童。将来若有一日他登了基,你不会好过的。我再说一遍,李泽沐,绝非良善……记住了吗?”
“先生,我……这太……”李仲允一时接受不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仲允,为师的话,你也不信吗……”
“我信,先生,我信。”李仲允急忙道。
“那就好……千万别忘了啊……去做你该做的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走吧……走吧……”
“好,先生,你先好好休息,过会儿我再来看你。”李仲允强颜欢笑着站起身,不舍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李仲允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顾钰宣正伏在顾思义的怀里,顾思义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李仲允热泪滚滚,心中仿佛被千刀万剐般得痛。除去李承昀,顾思义是唯一一个待他如父亲般的人,可马上,他的授业恩师,他最敬爱的长辈要走了,他怎么会不疼呢?李仲允抬手狠狠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去干自己该干的。
李仲允出了顾府后,迅速拾掇好自己的心情,让马车夫把马解了下来。
李仲允翻身上马向皇宫行进,一路上神思恍忽。他相信顾思义的话,相信顾思义不会骗他,可他却无法把这番话与李泽沐联系起来,明明平日里见到的李泽沐都是谦恭有礼的,难道一个七岁的孩子心机便这么重吗?
“三爷!”一道声音打断了李仲允的思索。余庆华驾马而来。
“你怎么来了?”李仲允又惊又喜。
“圣旨啊,皇上不是说了嘛,无论三爷去哪属下都得跟着。谁知道早膳后三爷一声不吭就跑了?”
“我不是怕打扰你练剑吗?原本我就是打算去一趟大理寺的,谁知道突生变故,不过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属下练了一上午剑,然后听刚回来的王五说三爷要去顾府,属下就去了,但听顾府守门的说三爷走了,属下想来的路上没碰见三爷,那三爷还能去哪呢?只能是皇宫了,属下这不就找过来了。”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李仲允轻轻笑了笑。
“三爷啊,你以后去哪都告诉属下一声,别自己就这么跑了,万一三爷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属下今天这都算是失职了,这要是以前属下做暗卫的时候,三十鞭起步。”余庆华似有些埋怨。
“那你挨过多少鞭子啊?”李仲允心疼地望向余庆华。
“三爷你就不能关注一下重点吗?”余庆华无可奈何地说。
“这不是重点吗?”
“好吧,好吧,”余庆华妥协了,“反正三爷以后去哪都让属下知道就是了,可千万别乱跑了,三爷不会想让属下挨鞭子吧。”余庆华有意逗弄李仲允。
“啊……对……对不起。”李仲允结巴着垂下了头。
余庆华笑了,轻拽马缰,让两人的马挨得更近一些:“三爷,逗你呢,我已经不是皇宫里的暗卫了,属下的主子是三爷,要动鞭子也只能是三爷动鞭子,轮不到皇宫里的人。属下只是单纯担心三爷的安危,没有怪你的意思。道什么歉啊,温柳。”余庆华压低了声音。
李仲允抿唇一笑,看了一眼余庆华,当真是一顾倾城。“我可没有拿鞭子抽人的癖好。”言罢,双脚轻磕马肚子,让马加速而奔。余庆华无言地笑了笑,纵马追去。
到了宫门外,余庆华下马拽住了李仲允□□马的缰绳,扶着李仲允下了马。
“去吧,三爷,属下等你。”李仲允淡淡一笑,在袖子的掩饰下轻轻握了握余庆华的手,转身进宫。
“臣弟恭请皇上圣安。”李仲允跪在地上,被前面一阵熏香刺得鼻子直疼。
“皇上,你干嘛这个时候让他进来啊,好扫兴~”
“罗纤,听话,朕有要事与柳亲王商议,你先回去。”李昊乾的声音中隐隐透出一丝不耐烦,但仍是好声好气。
“那皇上晚上会来臣妾宫里吗?”
“会,当然会。”
“哦,那臣妾先告退了。”刘罗纤在经过李仲允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仲允:“……”
“小允,快起来。”李昊乾伸手扶起了李仲允,突然转身干呕了一声。
“哧--”李仲允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替李昊乾揉肩顺气,“真是委屈皇兄了,皇兄喝口茶。”
李昊乾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他娘的,恶心死了,这个死女人。”李昊乾满脸嫌恶,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帕擦着手。
“皇兄,消消气。”李仲允陪笑着给李昊乾捶着背。
“没事,”李昊乾叹了口气,回身拍了拍李仲允的胳膊让他坐下,“先说正事,你让朕暂时按兵不动可是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旁的,臣弟只是想王五虽然在楚府跟了楚怡诺这么多年,对楚府的底细了解颇深,但终归没有实际性的证据,都是口头陈述而已,单凭这些不足以给楚紫洛定罪。贸然出手只怕适得其反。”
“实际性证据……”李昊乾眯了眯眼睛,“朕记得你说过,楚府的管家是你的人,所以你要用他?”
李仲允低头笑了笑:“皇兄英明。”
“不过朕倒是有些好奇小允你是怎么让他成为你的人的?”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个人也没少干缺德事,臣弟只不过攥了一些小把柄罢了,这种人贪生怕死得很。”
“这样看来,你要利用王五的口供去提审楚府管家来获得实际性证据,同时控制住楚紫洛和四大富商,最后一网打尽,朕说的对吗?”
“皇兄所言极是。不过这样以来,皇兄案上参臣弟的折子又该多了。”
“哼,朕肯定撕了。你放心,朕早晚得收拾了那群人。朕给你拨两支禁卫军,你看着办。”言罢,李昊乾飞速拟了一道圣旨递给李仲允,“朕知道顾府的事儿了,大理寺那边你暂代吧。”
“臣弟领旨告退.。”李仲允跪地接下圣旨,起身匆匆离开。
李仲允带着两支禁卫军出了宫,余庆华正等在那儿,沈衡也回来了。
“沈衡,你带着这道圣旨去大理寺,让大理寺少丞接旨,命他提审楚怡诺王五所言是否属实。”
沈衡应下后立刻离开了。
李仲允又拨了人马去控制住四大富商的府邸,然后才和余庆华与剩下的禁卫军一道直奔楚府。
“王爷,您这是……”楚紫洛匆匆迎了出来,却在看到禁卫军的一瞬傻了眼。
“皇上口谕!”李仲允沉声道,楚紫洛慌忙跪地。“御史大夫楚紫洛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勾结富商,行不法之事,着即革职查问,钦此。来人,将楚紫洛押回府中囚禁,楚府查封,府中人不得擅自踏出楚府一步,还有,楚府的祠堂也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
“是!”
“王爷,王爷!下官冤枉啊!”楚紫洛自知大难临头,慌乱中拽住了李仲允衣袍的下摆,“求王爷救救下官!”
“松手。”语气很轻,却是不怒自威。
楚紫洛抬起头,心跌进了谷底。
李仲允垂眸盯着楚紫洛,目光仿佛高山万年不化的冰雪般冷,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带着一丝漠然与鄙夷。楚紫洛的心如同被寒冰包裹,凉得彻底。
李仲允猛得扯出自己的衣袍:“楚紫洛,自作孽,不可活,好自为之吧。带走!把楚府管家叫出来。”
大理寺内,楚怡诺和楚府管家跪在堂下,长时间的牢狱生活让楚怡诺的模样早已不复当初,极为狼狈。
此时,管家正看着那份从李昊乾那里拿回来的卷宗,而李仲允的案上放着一封又一封楚紫洛与富商家的来信。
“怎么样,属实吗?”李仲允轻声问。
“回王爷,全部属实。”管家答道。
“不错,这些信里也能证实这些话。楚怡诺,你还不认罪吗?”看着那张惨白的脸,李仲允淡淡笑了笑,“你父亲多年前染上赌瘾,欠了大笔的钱,便借了富商家的高利贷,可自然也是还不上的。富商贾家看你父亲是朝庭官吏便动了歪心思,想让你父亲为他们谋些便利,你父亲也办到了,这笔钱就翻篇了。后来就成了他们给钱,你父亲在官场上为他们开路的局面。可有一次他们想让你父亲为他们的儿子谋个一官半职,为此他们给了你父亲大笔的钱财。但毫无疑问,你父亲失败了,他们便要求你父亲还钱,不仅还他们给的,还加上了利息,数额之大,你父亲根本拿不出,这时候你便出场了。本王得承认,你在弄钱这方面很行。你首先与各士族间建立联系,想方设法与他们熟络,再动用各种方法弄到一些他们行不法之事的罪证,再利用他们中一些人不可言说的心理,连骗带诈弄出一笔又一笔的钱给你父亲还亏空,解你父亲的燃眉之急,否则富商他们会把你父亲的罪证甩给官府。直到本王娶了王妃,你们才利用皇家彩礼还完了这笔钱。至于后来你干的事那又另当别论了。楚怡诺,本王说的对吗?”
楚怡诺跌坐在地,浑身抖个不停,泪流满面。他明白一切都没有回天之力了,绝望漫上了他的心头。
“来人,将楚紫洛与四富商即刻押至大理寺!”
“是!”
“沈衡,你去宫中回信。”
“是,主子。”
“将楚怡诺带回去。至于你,”李仲允看向管家,“记住你承诺过本王的,向善,勿存恶念,安守本分。走吧。”
“谢王爷。”管家低声应了,磕了三个头离开了。
这时,有人匆匆走了进来,直奔李仲允。
“怎么了?”李仲允皱了皱眉。
“王爷,外面来人说,顾大人去了。”
李仲允手中刚整理好的信纸“哗”地散了,他无力地垂下了头,浑身冰凉,眼眶酸涩,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三爷。”站在李仲允身边的余庆华担忧地唤了一声。
“换身素衣,陪我去顾府。”李仲允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属下遵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