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本是繁荣富庶之地,可这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灾却彻底将此处变为水深火热之地。外加之蝗灾的侵袭,渝州城内民不聊生,百姓纷纷出逃,局势动荡,情势危急。
李仲允与余庆华初到渝州,并没有直接去官府,而是身着便服,骑着马,在城中徐徐而行。
一片荒败。房屋之间竟见不到一丝一缕的炊烟,干燥闷热的风将木扉吹得吱呀作响,路上时时能听到因饥饿而呻吟的声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阴影里,他们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的甚至都不能蔽体。他们或缩在角落试图睡着来节省体力,或在地上蠕动着寻找勉强能拿来充饥的草茎。他们是渝州城里最穷困,最没钱没势的那群人,稍有些钱的早就跑了。
当李仲允和余庆华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眼中流露出的艳羡让李仲允的心中格外难受。渐渐地,人们眼中的艳羡变作了渴望,他们不由自主地向这边挪了挪。但也仅仅是挪了挪,他们不敢,他们害怕,他们已经从富人那里吃了太多的亏。
这时,有一位胆子大些的人跪着,爬着来到李仲允的马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低声哀求道:“老爷。赏赏点吧……开开恩……”
李仲允怔住了,他心下震痛,他想说点什么,可偏偏声音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李仲允摸遍了全身,除去他右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浑身上下唯一值些钱的只剩下身上佩的那个玉佩了。他解下玉佩,轻轻将其放在那人手中。
“对不起,我只有这个了。”李仲允小声说。
“谢……谢老爷!谢老爷!小人叩谢老爷大恩大德!”显然,这个结果已经远超那人的预料了,他连连磕头,喜极而泣。
“别……你,你起来……”李仲允有些手足无措,他想下马去安抚那人。
可他刚要下马,余庆华就拉住了他。
“三爷,别下马,不安全。”余庆华微皱着眉。
李仲允叹了口气,看着这群眼巴巴盯着自己的人,李仲允明白余庆华是对的。
“老爷……赏点吧,赏点吧。”众人纷纷哀求。
李仲允看向余庆华:“你带钱了吗?”
“属下就带了三十钱。”
李仲允垂目叹息:“都给他们吧。”
“是。”
可对于这些面黄饥瘦的可怜人,三十钱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他们又满怀期望地看向了李仲允与余庆华。
李仲允感觉自己没办法再在这群人中呆下去了,他一拽马缰,调头飞奔而去。
当李仲允勒住马时,一阵悦耳的丝竹之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谁还这么有闲情逸致?”李仲允纳闷地寻声找去。
“三爷,是从那府里传出来的。”余庆华的听声辨位能力要比李仲允强得多。
李仲允回过头,果然看到一个豪华的府第。有多豪华呢?反正看起来比柳亲王府豪华得多。
“三爷,看。”余庆华轻声道,示意了一下一旁——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在府门处探头探脑。
“这群畜牲又来了!”一声恼怒的抱怨。紧接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您行行好,赏点吃的给我们吧……”
可乞丐们的话还没说完,那人手中的带着倒刺的长鞭就挥了出去。一鞭下去,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人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污秽玩意天天贼眉鼠眼地往这跑,也不想想你们配不配!亏得我们老爷心善,不与你们计较,否则就应该生生扒了你们的皮!”乞丐们抱头鼠窜。
丝竹声并未间断,依然悠扬婉转地传了出来,悦耳动听。
李仲允被这眼前一幕气得直抖,他愤然道:“这倒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了。去官府!”
“下官拜见钦差大人。”渝州太守谢茗霁迎了出来。
李仲允打量了他几眼,谢茗霁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但他神色憔悴,眼下压青,显然最近累得够呛。
“谢大人。”李仲允顿了顿,低低笑了一声,“你这姓是真好,谁叫你都得谢谢你一声。”
谢茗霁有些惶恐地抬起头:“那王爷就叫下官的名字吧……”
“没事,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谢大人。”李仲允似乎觉得这很可笑,又笑了半天。
“王爷……”谢茗霁有点懵,但也忍不住笑了。这柳亲王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他原以为李仲允会是一个生人勿近的冰坨呢……
“你看看,这不也会笑吗?刚刚你那表情活像谁欠了你多少钱似的。”李仲允调侃了一句。
谢茗霁这才知道这是李仲允有意而为之,不想让他那么拘束罢了。
“王爷……”谢茗霁心下颇为感动。
“坐吧,谢大人。渝州的情况呢我也看到了,情况不容乐观啊。”李仲允又恢复了那副正经样子。
谢茗霁闻言又惶惶地站了起来:“下官无能……”
“坐下,坐下,我又没怪你。我看你这副累死累活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是个不办事的。只是地方顽疾之下,阻力很大吧。”李仲允平静道。
谢茗霁苦笑了一声:“王爷英明,下官这太守做得窝囊,几乎没什么说得算的。”
“怎么回事?”
“唉!王爷,下官也是上任之后才知道的,渝州看似是天府之国,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早就**透了。渝州的官府都被此地豪绅把持着,下官只是个摆设罢了。而且这次灾情虽重,但还不至于惨成这样,主要是为数不多的那些钱粮都被他们屯了起来,百姓们一丝油水也捞不到。就连下官的日子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瞒您说,下官的小儿子已经饿死了……”谢茗霁神情痛苦,眼角泌出了几滴泪。
李仲允震惊地睁大眼睛,他不可置信地问:“他们为何能张狂至此?可是有什么人做他们的靠山?”
“恐怕是上面有人吧……”谢茗霁无力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李仲允对于这“上面”之人的第一念头竟是李泽沐。李仲允着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谢茗霁摇了摇头。
“那其他官员情况如何?”
“他们倒还好,没有下官过的这么惨。”谢茗霁苦笑了一下。
“为何?你一介太守过的比下面那些官员还惨?”李仲允不解道。
“主要是……”谢茗霁又酸涩一笑,“那次我没帮他们罢了……”他神色黯然,显然陷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里,都忘记自称“下官”了。
“我明白了。”李仲允喃喃道。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涩弥漫在口中,比往日都浓重。
第二日,官府衙门内。
“灾情都多长时间了?京城国库的银子一笔一笔往下批,怎么一点成效也没有?是灾情太过严重,还是那些银子没到该到的地方?”李仲允冷冷问。
“回钦差大人的话,是灾情太过严重了。”一人回禀道。
“是吗?恐怕不是你们私吞了吧!”李仲允“啪”地一敲堂印。
“大人!大人这是什么话?就算大人您是钦差,高人一等,您也不能平白污蔑人吧。”另一人不满道。
“哦,原来你们还知道我是钦差啊。”李仲允冷冷一笑,扫视着众人,“那你们就应该清楚对我说谎的后果。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就能和我抗衡,和圣上抗衡吗?只要我一道折子上去,我就能让你们通通滚蛋回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可不管也不怕得罪谁。”
众人纷纷交换着目光,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位柳亲王可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太守,他们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本王现在只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你们贪的钱和家里的闲钱拿出来赈灾,要么去那些地主豪绅家开仓济民。要不然,我不介意把渝州的官员全都换掉。”李仲允向后一靠,“啪”地展开折扇,一下一下挥着,静静地等着这群官员的答复。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唉呀,这可真真是难为人啊……”
“活阎王!……”
……
一片窃窃私语声,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怒火冲天。
李仲允单手一转合上扇子,“啪”地一敲案几。“看来诸位是二者皆不选啊,那--”李仲允站起身,“来人!将这些藏污纳垢,贪赃枉法之人通通给我抓起来!”
众人傻眼了,直到他们看到冲进来的官兵才想起来求饶。
“钦差大人恕罪!钦差大人恕罪啊!”
“下官知罪了,王爷饶了下官吧!”
“下官再也不敢了!王爷恕罪!”
……
“呵!怎么?刚刚一个个不都挺嚣张吗,怎么现在一看乌纱帽要掉了就怂成这样了?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替朝廷做事,一个个与地方豪强勾结一气,鱼肉百姓!你们这顶乌纱帽的意义何在?你们对得起渝州百姓吗?你们对得起朝廷的信任吗?你们又对得起圣上吗!”李仲允厉喝道。
众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连一个眼神也不敢交换。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到害怕,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遇到能掌控他们命运的人。从前他们在渝州作威作福,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所以,你们的答案呢?”李仲允又缓缓坐了回去。
“王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让他们拿自己家的钱?不行,他们舍不得。那让他们去地主豪绅家拿粮?也不行,他们得罪不起……
“你们以为我初来乍到,我就不敢拿你们开刀吗?你们以为你们有所谓的靠山,我堂堂柳亲王就不能奈你们何吗?!无论你们的靠山是谁,他能大得过圣上吗?我奉劝你们把脑子放聪明点,把心肠放干净些,别成日里就想着怎么欺上瞒下,为自己谋利,否则若是有朝一日脑袋分家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李仲允目光犀利地盯着下面那些官员。
“啊?!这……”
“圣上对于贪官污吏是什么态度,你们心里有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给我答案。”
李仲允可太了解这群人了,他们都是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之徒。逼他们妥协的最有效办法就是拿死来威胁他们。
果然--
“下官……下官听任王爷差遣……”
“那你们就把你们府里的闲钱都给我拿出来,然后去那些豪绅家里给我要钱要粮去!少偷奸耍滑,你们府里什么光景别以为我不清楚。”
“这……”众人犹豫了。
“怎么,”李仲允提高了嗓音,“不愿意吗?”
“没……没有,下官遵命……”
“那就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众人退下了。
“王爷。”坐在一旁一直没敢出声的谢茗霁低低唤了一声。
“怎么了?”李仲允看向他。
“他们……能把钱要出来吗?那些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李仲允无所谓地笑了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办成,只不过若是刚上来就动武的话难免落人口舌。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罢了。再说了,这些官员指不定怎么蛐蛐我呢,哪可能诚心办事?”
“王爷说的是。”
回到驿馆内,李仲允疲备地解下官服,倚在了榻上。
“三爷,你怎么了?”余庆华坐在了他身边。
“唉,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难受死了……”李仲允半是抱怨半是磨人地说,将头枕在了余庆华腿上。
“怎么搞的,是不是中暑了?属下给你弄碗绿豆汤去。”说着,余庆华挪开李仲允的头就要起身。
“哎呀,不用。”李仲允将余庆华拽了回来,“不是中暑,我的身子我清楚。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似的。”
余庆华拿起李仲允手边的折扇替他扇着风,宽慰道:“三爷这是忧思过重,少胡思乱想就好了。”
“可我也没想什么啊。”李仲允烦躁地把右手腕上的佛珠串解了下来,不住地在手里抚搓着。
“温柳,放松心情就好。瞧瞧你,这眉头皱的。”余庆华温柔地在李仲允眉间抚了抚。
“嗯。也不知道皇兄怎么样了,我走的时候皇兄就病了,现在……唉,真是叫人放心不下。”李仲允凝视着手中的那串佛珠,神色中尽显担忧。
“三爷既担心皇上,那上个请安折子问问也好。”余庆华低声道。
“你说的对,”李仲允一骨碌爬起来,“我现在就写。”这动作一急,中衣的领子就往下滑了滑,露出了肩头。
“三爷,注意点。”余庆华凑过去,把李仲允的衣领拉了上来,“大白天的,三爷这个样子容易让属下忍不住啊。”
尽管两人已经在一起十二年了,余庆华成日里也没少这般撩拨他,可李仲允还是会忍不住面红耳赤。
“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李仲允低叱道,一掌拍落了余庆华的手。
“三爷,别生气嘛。”余庆华噙着笑,俯身轻轻吻了吻李仲允的耳垂。
三天后,除去在李仲允的“威逼利诱”之下各官员忍着怨气与心疼拿出来的钱,那些豪绅家里丝毫没有动静。
在李仲允派人多次劝说无果之后,李仲允不想再等了。骂名就骂名,得罪人就得罪人,眼下百姓都要易子相食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这天下午,李仲允亲自督使官兵强行冲进地方豪绅家里开仓放粮。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尖叫声,嘶吼声,谩骂声,欢呼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
“李仲允!你怎么敢!老子祖祖辈辈积下来的产业因为你全毁了!”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拿走!放下!”
“钦差,你不得好死!你缺死德了!”
“啊--我上面是谁你知道吗?你个强盗!”
……
李仲允对这些话通通不予理会,他半阖着眼,仿佛根本听不见。
“来来来,到这边来,不要挤!不要抢!人人都会有份的!……”谢茗霁在另一边领着一群官兵极力组织好那些几乎饿疯了的百姓,正给他们分着粮食。
“三爷,目的都达到了,你怎么还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余庆华侧头微有些担心地问。
“没什么,”李仲允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我们这样做说好听了是劫富济贫,说难听了就是入室抢劫。”李仲允又自嘲般地笑了笑。
“可是三爷这样做并没有错啊,本来他们那些钱就是不义之财。”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只是参我的折子又要多了而已。得了民心但也失尽了人心。
只是落子无悔,愿以一己之躯全陛下一世圣明。
最近有点学不过来了……更得慢了……未来一段时间可能更得更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民之所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