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强行将地主豪绅家的余钱余粮收走后,李仲允自知这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计。今年各地的收成都不好,各地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接济得了渝州。而收来的钱粮也有限,终归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因而,李仲允这些日子一直与余庆华在渝州内来回考察,观察水系,研究该怎么开渠通流,引水灌溉。
渝州的北部有长江流过,尽管此时长江水也不丰沛,但绝对够渝州那些庄稼存活了。但开渠引水所需的人力可谓相当之大,本来李仲允还担心没人愿意,结果出乎意料的是百姓们争着抢着报名,干得一个比一个来劲。
李仲允看着这些,心里不太是滋味。自古以来,百姓都是最底层被压榨被剥削的人,若是赶上个似汉文、景之类的名君,他们的日子还稍能好过些。可明君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百姓们承担着繁重的赋税劳役,无人关心,无人在意。但即使如此,只要还有口饭吃,他们就还会任劳任怨地艰难地活着,他们向来是这世上最能忍耐的人,是这世人最好欺负的人,但也是能主宰这个王朝命运的人。
没饭吃了,要饿死了,为数不多的粮食都被官府抢走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反吧!
于是,官逼民反。
走投无路的百姓被那些丰衣足食的“正义之士”谴责为逆贼。可他们又有何错呢?他们只是想活着罢了。只要他们还有一口饭吃,他们就仍会老老实实地做牛做马。可偏偏,总是有人连那一口饭都不愿留给他们,那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安分守己呢?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而如今,这类现象已绝非个别,倘若是有一两个毒瘤还好办,可若是一整个都烂掉了,那该如何是好?大唐的未来怎能不让人堪忧呢?
“三爷,皇上回信了。”余庆华将一封看似普通的信交给李仲允。
李仲允下意识地就要跪下接旨,可当他看到那封信后却怔住了。“不是圣旨?”李仲允很是吃惊。
“不是,倒好像是寻常家书呢。看来皇上是真了解三爷的性子,这是真怕你担心啊。”余庆华笑了笑。
李仲允也淡淡一笑,缓缓拆开了信。
“怎么样?皇上龙体可好?”余庆华看李仲允看完信后那副呆呆的样子,不禁担心地问。
“皇兄说他一切安好,不劳我挂心。”李仲允低声说。
“那便好,三爷大可放心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感觉不好……心里不踏实,我从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三爷啊。”余庆华伸手抚了抚李仲允的脸颊,低头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别瞎想了,皇上福泽深厚,不会有事的。”
“嗯。”李仲允含糊应了,可他仍盯着信纸出神。这字迹虽还是他所熟悉的字迹,可分明看起来软弱无力,怎么会没事?
两个月后。
“通了!通了!水过来了!我们有水了!……”
这一天,宫府外,一群激动的百姓欢呼着涌来,有的甚至喜极而泣。
“干什么,干什么!都离开!钦差大人正和各位大人议事呢,你们有没有点规矩!赶紧离开!”官兵们呼喝着驱逐百姓,可人群却像一堵墙般坚实,纹丝不动。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
李仲允正在屋内审查着渝州的帐目,忽然听到外面的阵阵人声,便问身边站着的余庆华:“外面怎么了?”
余庆华出去看了看,回来后向李仲允行了一礼:“回三爷,是百姓们聚到了官府外,说着水渠通水了,来给你报喜。”
“啊……通了?”李仲允心中一喜,站起身。
“是,现在田地里已经能流进水了。”
“好,”李仲允欣慰地笑了。随即他看向下面的那些官员,收敛了笑容,淡声道:“那今天先到这儿,散了吧。回去好好把这些帐目整理整理,你们也不看看这一年到头有多大的方空!就这几本,”说着,李仲允把几本帐目拿在手里掂了掂,“你们造了多少假你们心里清楚!别以为你们那些拙劣的手段能瞒得过我!滚!”
官员们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一秒也不敢多呆,灰溜溜地离开了。
李仲允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向外走去。
“王爷!王爷!通水了!您听说了吗?我们的田地有水了!”
“是啊!终于能有点庄稼活了!”
“这多亏大人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带领咱们挖了这个渠,要不然就我们这脑子哪想得出这种方法啊。”
“小人们也没什么能感谢您的,就……自个家鸡下的土鸡蛋还请大人收下吧。”那人红着脸,举起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五六个鸡蛋。
“对,还有我们的红薯……”
“大人,大人,这是我家内人编的席子,夏天用它凉快得很!大人收下吧,这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李仲允被这些百姓包围着,他们挣着抢着向李仲允手中塞东西,带着过分的热情,带着真诚而朴实的感激。
李仲允的双眼微微有些湿润,他的内心被这些纯朴的老百姓感动得一踏糊涂。他们明明自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可却拿着现在对他们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来感谢他……
“乡亲们。”李仲允一开口,四周瞬间静了下来,他们用尊祟而景仰的目光望着李仲允,仿若在仰视一位站在神坛之上,能为他们解决一切疾苦的神明。
“乡亲们,你们的好意与感激我心领了,但这些东西我不能收。现在这年景,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你们这些吃的、用的都留给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吧,我并不缺这些东西,你们才是最需要的。而且,你们也不必感谢我,我本应皇命而来,为你们做事本就是我的职责。你们与其感谢我,不如感谢圣上对你们的日夜挂怀。没有圣上的圣明,也就没有我来为你们解决灾情。”李仲允诚恳道。
“谢圣上,多谢圣上……”百姓们纷纷面北而叩。
“好了,各位快起来回家吧,不必在这儿耽搁了,去陪你们的家人吧。”李仲允好说歹说,这群百姓才终于渐渐散了。
看着人群渐渐走远,李仲允如同终于不再忍耐什么痛苦般脸色一白,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摇摇欲坠。
“三爷!”余庆华一把扶住李仲允,李仲允的头无力地撞在了余庆华的肩头。
余庆华匆匆将李仲允扶回屋,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焦急地问:“三爷,你到底是哪不舒服?”
“我……我也不知道,说不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李仲允右手腕上的那串佛珠突然崩开了,红棕色的珠子散落一地,噼里啪拉响个不停,那声音竟是格外刺耳,让人抓心挠肺地难受。
珠子不安地滚动着,怎么也不肯停下,像在极力挣扎,像在极力摆脱。暗淡的红棕色几乎要与地板融为一体,压抑而沉闷。
李仲允的脸色更白了,他垂眼凝视着手中那断开的线绳。断口两端不见任何磨损,它就这样莫名其妙,毫无预兆,无缘无故地断了……
余庆华也怔住了,佛珠散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仲允只出神了片刻便蹲下身一颗一颗去捡。不知为何,他心中那难受的感觉越发明显,他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淌下。
“三爷……”余庆华担心李仲允的身体,想替李仲允去捡,“你去休息,我来。”
“不用。”李仲允执拗地捡着。手中的珠子越积越多,竟有些烫手,竟有些捧不住。余庆华没办法,只能帮着他去捡。
终于,散落一地的珠子被捡完了,可是,竟串不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绳子还是那个绳子,珠子还是那些珠子,可每串到最后总是多出一颗串不回去?
“为什么……”
李仲允近乎苍白的手指间捏着那一枚佛珠,孤零零的一个,很是可怜……
“为什么……余庆华……就差这一个,就这一个……为什么就回不去了,为什么明明就差这一点回不去了……”李仲允突然崩溃了,他泪如雨下,心口疼得厉害。
那是皇兄为自己求来的平安符,它断了,谁来护自己……
“咳咳……”
“三爷!”余庆华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接住了颓然摔下的李仲允。更令余庆华六神无主的是,李仲允咳血了……
“余庆华……”李仲允抓住余庆华的手,他抬起头,无助地哽咽着,“我要回京……”
“好。”余庆华没有多问,安顿好李仲允后,他便立刻去准备了。
长安城,皇宫内。
“咳咳咳咳……”病榻上,李昊乾又一次咳出血。他呻吟着,喘息着。
“张三。”李昊乾虚弱地唤了一声。
“奴才在。”
“传召,召柳亲王回京。”
片刻的停顿后,“是。”
李昊乾不知道的是,这道旨意根本就没传出去,反而一道让李仲允在渝州多呆一阵,安抚民众的圣旨却被快马加鞭送往渝州。但这道“旨意”与李仲允回京的马车堪堪错过。
下午,李昊乾昏昏地睡着,白妤娩坐在李昊乾身边轻声啜泣着。
“咳咳咳……”昏睡的李昊乾又咳出了一口黑血。
“皇上……”白妤娩忍着泪,轻轻用手帕将血迹擦去。可一瞬间,那血的味道引起了她的注意。好歹白妤娩也是将门之女,她对于一些事情还是很敏感的。除去血腥味,这手帕上散发出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白妤娩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翻,确认无人后她拔下了头上一根银制的簪子,小心翼翼地沾了沾血迹。只见一丝乌黑漫上了簪头。白妤娩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跌了手中的簪子。
“母后,你在做什么?”李泽沐在听闻白妤娩与李昊乾共处一室之后,急匆匆而来。
“泽沐!快,你来的正好,快去请太医!你父皇中毒了!”说着,白妤娩举起了手中的簪子。
李泽沐闻言眸光一暗:“母后所言为真?”
“当然,泽沐,快去请太医,说不定你父皇还有救!”白妤娩急道。
“好。母后先回宫,此处自有儿臣料理。还请母后暂且保密此事,待查清下毒之人后再做对策。”李泽沐郑重道。
“也好。我确实也不好管这些事情。”白妤娩心烦意乱地点点头,毫不存疑地将这里交给了儿子。
半个时辰后,一道消息在皇城里炸开了锅。
“皇后娘娘暴毙了!”
东宫内。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殿下放心。有了张三助咱们,这满宫上下都是咱们的人了。”
“那就好。让灵儿再加加量。”
“奴才明白。”
几日后的深夜,李昊乾的寝殿房沿上悄无声息地滑过两道人影。不久后——
“皇上病危为何不传我们?什么意思?拦我们做什么?!”
以楚怡年,赵隶炎为首的几名大臣在宫门外愤怒地喊叫着。他们一看这皇宫严防死守的架势便心知这其中少不了猫腻。
东宫内,李泽沐得知消息后一把推开茉殇:“谁走漏的消息?!”
无人回答,因为无人知晓。
是裴景煜和岳永文。身为暗卫,他们的政治敏感度还是很高的,通过近日皇宫中的种种情态,他俩发觉这宫内绝对有问题。潜进寝殿后,他们果然发现皇上已经病入膏肓,且中毒了。他们立刻将消息传给几位可靠的大人,但中毒的事他们没有透露出去。他们深知单凭几个文人是无法与某些势力相抗的,他们又不敢轻意去找武官,所以只能先搅搅局了。
“怎么办?现在给王爷递信也来不及了呀!”岳永文急得抓耳挠腮。
“不用了。”裴景煜突然道。
“什么?!”
“你听。”
岳永文刚想破口大骂,听闻此言他竖起耳朵。此时,他们正匿身在离宫门不远处的树上。
“为什么不开门?!你们敢!你们也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吗?!”
“是王爷……”岳永文喃喃道。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开门!!”众人从未见过李仲允这个样子,趋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
“王爷,不是属下不通融,但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若是违令,我们会被严惩的!”
“你……”李仲允气急败坏却一时无计可施。
听着动静的裴景煜与岳永文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地明白了接下来二人要做什么。他们一跃而下。
“皇上口谕!传柳亲王与各位大人入宫觐见!”裴景煜一脸严肃。
守门的几位侍卫闻言一愣,立时行礼:“是!”随即,宫门开了。
李仲允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皇兄……皇兄如何了?”
裴景煜摇了摇头,带着几人向宫内走去,并小声向李仲允交代了刚才的事。
“那你岂不是假传圣旨?!”李仲允脸色一变。
“可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仲允默然了。
“三叔!”李泽沐迎面而来。
“太子殿下,你在搞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封锁宫中的消息?皇上病危的消息你为什么要隐瞒?你安的什么心!还有,前几日皇后娘娘之死又是怎么回事?!”李仲允一改往日的温和,厉声质问道。
李泽沐尴尬地笑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实在是没想到李仲允能回来。
但李仲允也无心与李泽沐对峙,转头向寝殿内跑去。
“皇兄……!”李仲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他缓缓地爬到了李昊乾榻前。
此时,众人也跟了过来。
一直昏睡的李昊乾此刻仿佛心有感应,睁开了双眼。
“皇兄!你……你怎么样?”
看到是李仲允,李昊乾的双眼亮了一下,他颤抖着伸出手,李仲允一把将其抓住。李昊乾张了张嘴,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毒已经毒坏了他的喉咙,腐蚀着他身体的每个器官。
“皇兄……”李仲允泪如雨下,他虽已知皇兄中毒,但读过些医书的他也知道此时的皇兄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昊乾的睫毛颤了颤,他费力地欠起身子想安慰一下李仲允,可终究是重重摔了回去。
“皇兄!皇兄……臣弟对不住您,臣弟回来晚了……”李仲允痛苦地将头贴在了李昊乾手上。
李昊乾很心疼,可他也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李仲允的手。
小允,江山交给你了……
李仲允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只手失了力道,失了温度……
“皇兄--!”李仲允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屋内一片哀哭声。
“父皇……父皇--!”李泽沐一副伤心的样子。
“皇上遗旨--太子恭良纯厚,忠信仁义,可堪大任,朕百年之后传位太子,太子继承大统--钦此--”张三的声音传来。
李仲允仍握着李昊乾早已冰凉的手,不敢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切竟都是真的。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阴谋,毒是谁下的?又为何没有人发现?皇后为什么突然暴毙?明明皇帝死后就该太子即位,皇兄怎可能又弄出个遗诏?所以,有人不放心是吗?
李仲允缓缓扭头,盯着哭天抢地,悲恸不已的李泽沐,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还真让顾思义和萧洛昕说上了,自己偏偏就在亲情上糊涂。
一步错,步步错。
而李昊乾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给自己下毒,不知道自己的身边人背叛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爱妻死在了自己之前,不知道他的弟弟并没如他所计划那般登上皇位……
他料到了李泽沐不宜为君的恶,却没料到李泽沐枉为为人的恶。
世事荒唐,天命如此吧……
这一年夏秋之交,李昊乾崩,享年三十八岁。
wc,我写得好难受啊……二哥我对不起你……我番外一定好好对你……
下个月11号又要考试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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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惊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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