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清明,祭祖之事仍按往年之例进行。皇陵之内,一片肃穆。
当李泽沐于众人之前将三支香插放好而叩拜下去时,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电闪雷鸣。数道闪电齐齐劈下,几乎将阴沉的天空撕成几半。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往年的清明下的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如今这天雷滚滚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初春的温柔。
“看!香断了!”一声慌张的喊叫。众人瞧过去,无不变了脸色。那三根香竟齐齐折断。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唉,祖宗生气了……”
……
人群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李泽沐的脸阴沉至极,他又换了三根香,可在插上去后又断了。连换几次,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人群中的李仲允微微阖了阖眼,睫毛轻颤,宛如一对受伤的蝴蝶翅膀。
“皇上!皇上您去哪?”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李泽沐竟一走了之。
“这……祭祀乃国家大事,怎可如此?唉!”
“皇上走了,谁来主持啊!唉……”
众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诸位,在下有一想法,不知大家可否赞同。”楚怡年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以在下之见,可令先皇之弟柳亲王来主持祭祖事宜。”
无人应答,算是默认。在场的皇室宗亲里的确只有李仲允是最适合的。
“王爷,请吧。”楚怡年向李仲允一揖。
李仲允低下了头,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缓缓走到前面,跪在了蒲团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人李仲允于此祭拜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我大唐传世近三百载,我等子孙后人不敢不敬祖宗之训诫,敬天保民,以国为本。而今,我大唐屡遭变故,国运将倾,子孙等人不胜惶恐,自知有违先祖之训以至于此。子孙等人知罪矣,还望先祖息怒,护我大唐万世不衰!”李仲允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他忍着泪连拜三次,而后拿起三支香,点燃,恭敬而谨慎地插上。
青烟袅袅,徐徐而散,飘过那一个个先祖的牌位。
三支香立得稳稳的,不见任何断的样子。
见此情景,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刚刚还电闪雷鸣的天空骤然间平息了,大雨止住了,化作星星点点的雨丝。云散开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正好照在了李昊乾的牌位上。
李仲允怔住了,他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泪水簌簌而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逐渐晴朗的天空,压抑良久的情绪在那一瞬如洪水泛滥般涌泄出来。他顾不得群臣在后,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他就那样跪在那任泪水肆意。
皇兄,你都看见了,是吗?对不起,皇兄……真的对不起……是臣弟太无能了……臣弟有负于您……皇兄,别怪我,行吗?我真的好累……
云散的更开了,暖融融的阳光倾泻在李仲允身上,很温暖,很舒服,像是安抚,像是劝慰。
人间自来有一种说法,人死去后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亲人身边。故人从不曾远离,他会一直看着你的悲伤,看着你的欢乐,只是无声罢了……
李昊乾如何会怪李仲允,他心疼还来不及呢……
群臣黯然,他们并非不明是非,他们只是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以家人的性命去对抗世间大势,于是,美言之,明哲保身,丑言之,苟且偷安。但在这一刻, 他们纷纷跪地,既是拜大唐先祖,也是拜眼前这位苦命的王爷。
这天之后,李仲允请了旨暂守皇陵。他在内心深处是想逃避的,仿佛在这就能寻到一丝解脱,与世隔绝。
可终究是梦,他越想躲,越躲不掉。
大约十来天之后,一道消息的传来将李仲允炸的体无完肤。
“主子,皇上以安抚之名召了白将军与上官将军入宫!”
“不能去!”李仲允大惊之色,霍然起身。
“可是圣旨不可违啊……两位将军已经去了……”沈衡嗫嚅着。
李仲允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急怒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呕出。
“三爷!”余庆华急忙一把扶住李仲允。
“余庆华,备马,进宫。”李仲允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
“是。”余庆华默默拿起披风披在了李仲允身上。
烈马疾驰,马蹄之下烟尘翻飞。李仲允坐在马背上,他从未这般着急过,明明马已经跑得很快了,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太慢了……
终于,到了。李仲允翻身下马,不知是不是这一路颠簸的缘故,李仲允顿觉一股血气涌上喉头。但当他看到身边的余庆华时,他又硬生生将那口血沫咽了回去。
“三爷,你还好吗?脸色这么白。”余庆华一边牵住马,一边担心地问。
“没事,等我。”李仲允用力地握了一下余庆华的手,转身飞奔而去。
“王爷!”常荣拦住了心急火燎就要往殿里冲的李仲允,“王爷,您还是等等吧,皇上正与两位将军商议要事呢。”
“商议?”李仲允嘶哑道,“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吗?让开!”
可是,没有硬闯的必要了,门帘自里被人掀开,两具……尸体被抬了出来。
“将军……李仲允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他眼睁睁地看着白玄清与上官宏的尸体自他身边抬过。
一团阴影笼罩住了李仲允,李泽沐那冷酷而戏谑的声音自他头顶上方传来:“白玄清,上官宏,暴毙。”
“陛下……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李仲允瘫在了地上,他只觉得疼,心口疼,胸腔疼,胃疼,哪都疼……
“咳咳咳……”他呕血呕得一踏糊涂。
“三叔啊……”在意识弥散的前一刻,他听见了这样一声呼唤。他没有摔在冰凉的地面上,有人托住了他。
再醒来时,李仲允发现他又回到了寝宫偏殿。
“咳咳……”李仲允勉强从榻上坐起身,缓慢地挪下了地。殿内空无一人,殿门也是敞开着的,看来,他并没有被囚禁。
他的嘴里仍充斥着一股苦涩的药气,四周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龙涎香气。李泽沐来过,也许还亲自喂了他药……这个认知让李仲允更难受了……
整个皇宫似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李仲允出了殿,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就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当他走至含元殿附近时,他终于听见了人的声音。可是,那是谁的声音啊,李仲允从未这样希望过自己是个死人。
“……李泽沐,你就是个畜牲!你杀君弑父,你虐杀忠臣,你滥杀无辜!你猪狗不如!你个禽兽!你就是个昏君、暴君!没心肝的白眼狼!三叔待你我如待亲子,何尝之好!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还想折磨三叔到什么份上啊!他哪对不起你了!李泽沐,夏桀、商纣、周厉、隋炀加在一块儿怕是都不及一个你!你与一条疯狗何异?在人面前淫淫狂吠!你还有什么颜面见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李隽辰!你闭嘴!”李仲允失声喊道。
“三叔来了。”李泽沐微微一笑。
李仲允浑身颤栗着,他绝望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李隽辰被五花大绑摁跪在地上,武忠顺站在他身边,将一把刀架在李隽辰的脖子上。四周不是死尸,就是被控制住的将士们。而李泽沐端坐众人之前,不气不恼,脸上带着极为平静的淡淡微笑。
“皇上当真神机妙算,臣等听从皇上之令埋伏于宫内,果然守株待兔等到了吉丰,平留的这群逆贼!”武忠顺冷笑道。
李仲允的身子由内到外一阵阵发虚,他有些撑不住了。
好一个一箭双雕啊……京城之兵尽在李泽沐手中矣。
“三叔,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帮乱臣贼子呢?”李泽沐轻声道。
“皇上,你杀了臣吧。”李仲允麻木地回应道。
“那可不行,朕不是说过嘛,不会让三叔死的,三叔尽管放心。”李泽沐起身缓缓走向李仲允,“不过,朕倒是有个有趣的想同三叔一起看。”
“不……你放过他们吧,你放过我……”李仲允无力地跪倒在李泽沐面前。
“三叔,看吧。”李泽沐一把掰过李仲允的头,逼迫他看向李隽辰的方向,“行刑!”
随着李泽沐一声令下,武忠顺一刀捅进李隽辰的身子,立时鲜血狂涌。
李仲允瞪大了眼睛,震惧、恐惧、心痛到极处,竟是口不能言。
“三叔,别看,闭眼……”李隽辰勉力笑着,温声道。
李仲允拼命地摇着头,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李泽沐对他的钳制。
一刀一刀,白刃进,红刃出,刀刀不割要害,却刀刀捅在李仲允的要害。他感同受,他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李隽辰双目血红,他死死咬住牙关,愣是一声也没出。
“啊--啊--”是李仲允在凄厉地喊叫,绝望地喊叫,崩溃地喊叫。
可李泽沐听到后,却如同见到猎物般而更加兴奋了,他俯下身子让自己与李仲允平齐,他无比促狭而阴冷地吐出一个个字,如同毒蛇吐信:“三叔想护的人,爱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这是惩罚,惩罚三叔对朕的无情!三叔,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而你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啊?到最后,朕要让三叔的身边只剩下朕,让三叔只能陪着朕。三叔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疯子……”
“哈哈哈……朕是疯了,朕早就疯了!住在这宫里的人哪有不疯的!可疯了又怎样呢?朕不还是活的好好的!你们即使万般不情愿,不还是得臣服在朕脚下吗?三叔,天知道我有多恨李信辰!从小到大三叔对他的关怀都远远多于朕!凭什么?同样都是三叔的侄子,凭什么!还有那个李泽邧,他又凭什么能做三叔你的亲儿子!而朕永远只能孤身一人。凭什么!三叔,给过朕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又为什么不肯给朕了?三叔,朕恨你,恨死你了,可朕……只有你了……”
李仲允听着李泽沐这一大篇乱七八糟、如颠似狂的疯狂指控,只觉得内心愈发的冷了……他不想回答,他也无力回答了……
李隽辰因失血过多而昏昏沉沉,他空有满心愤怒却无力反驳……
“三叔,你回答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李泽沐失控地吼着。
“李泽沐!”李仲允被逼到极处情绪也失了控,“一样的,从来都是一样的!我待你们从来都是一样的!我是可怜李隽辰无父无母,无辜受累,但我也没有少给过你什么啊!李泽沐,你从来只会一味地指责别人,你可想过你自己的问题!你生性冷漠,从不对别人的关怀有任何回应,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一味亲近于你!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你从小到大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就算你偶尔对我有所亲近,那也是带有目的的!你再想想你的所做所为!忠良丧尽!你怎能不令我心寒!”
李泽沐眼中喷火,想发怒却又好像不知该如何发。他死死盯着李仲允良久,终是狠狠将其一推,甩袖而去。
周围的人也随李泽沐而去,那些被抓的将领都被押走了,想来,他们亦必定难逃一死。
“隽辰……”李仲允颤抖着把李隽辰扶了起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解开绑着他的绳子,将他揽在怀里。李仲允冰凉的手抚过了李隽辰同样冰凉的脸颊。刹那之间,李隽辰身上的血染红了李仲允的白衣。
似是感应到李仲允的存在,气若游丝的李隽辰微微睁开了双眼。
“三叔……”李隽辰虚弱地唤道。
李仲允泪流满面,他无措地抱着李隽辰,不敢使劲,因为李隽辰的身上全是血窟窿啊……
“三叔……别哭,侄儿不疼的……”
“隽辰.....对不起……三叔没护住你……”李仲允的泪滴落下去,混在李隽辰身上涌出的鲜血里,消失不见。
“三叔,别再说对不起了……你这辈子说的够多了……”李隽辰咳了起来,他扭过头,口中涌出一口口鲜血。
李仲允无助地搂着弥留之迹的李隽辰,他小心翼翼地用巾帕擦着李隽辰脸上的血,可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李仲允心如刀割……
“三叔,跑吧……跑吧……离开长安……离开……”
“隽辰……隽辰!隽辰!……”
李隽辰在李仲允的怀里没了气息。
李仲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背着李隽辰的遗体走完从含元殿到宫门的这段路的,他的头脑中一片空虚,他只知道要走,要出去,要带他的隽辰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隽辰,你让我跑,可我还能跑到哪里?跑不掉的……我生在皇宫,一生被皇宫牵绊,与之密不可分。我已经被困在这了,困在皇宫,困在长安,无处逃避,无处解脱。
“三爷……”余庆华震惊地望着满身血污的李仲允,以及他背上的李隽辰。
李仲允凄然一笑:“余庆华,我想死……”
李隽辰被李泽沐以逆贼之名革了皇籍,贬为庶人,丧事只得草草了事。
少年一腔热血,可怜世事无常,年仅二十一岁便死于非命。
“楚淑媛,有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楚淑媛抿了抿唇,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白玄请、上官宏与李隽辰的接连死亡对李仲允的打击极为沉重,几乎令他一撅不振,他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柳王府上上下下都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一句话,行错一件事又惹李仲允伤心。
李仲允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坐了下来,示意楚淑媛也坐下。而后,他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件放在了案几上,轻轻推给了楚淑媛。
“和离书?你……李仲允你什么意思?”楚淑媛又惊又怒。
李仲允低垂着头,轻声道:“你签一下吧,然后你同颜冰离开长安,去南方找个安稳的地方生活,府里这些年积攒的银钱你们也多拿一些。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楚淑媛拿着那张和离书端详了好一会,而后果断地“嘶拉--”一声将和离书撕成两半。
“你……”李仲允怔怔地望着楚淑媛。
“李仲允,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临阵逃跑的人吗?当年你救我与兄长于水火,我无以为报。如今你有难了,我若弃你于不顾,只顾自己苟且偷安,那我成什么人了?我楚淑媛从来都不是这种为利是图的小人!”楚淑媛直视着李仲允。
李仲允轻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良久无言。
“表哥,你就别坚持了,我与小姐都不会走的。你已经够孤单的了,就让我们陪陪你吧。表哥不会就那么喜欢形影单只的滋味吧?”柳颜冰自外走入。
李仲允闭了闭眼,满心苦涩:“可是……”
“别说可是了,你应当了解我的,我做出的决定没有人能让我改。就算是你也不行。”楚淑媛无比平静地说。
李仲允无力一笑,身上终于暖和了些。
“谢谢。”
正文都快完结了,我一条评论也没有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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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排除异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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