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堑脸色很难看,但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散发着与少年人完全不相符的冷静自持。
看着陆雪缘在榻上扑腾,宛如脱水的鱼一般,声音都在愤怒地颤抖。他蓦然抱住她,遏制住她的挣扎,随即对罗黛月说:“请夫人帮忙,什么代价,我陪她一起受。”
“龙子堑你在说什么,靠近我的代价,你可尝试过,不要说大话了,我……”陆雪缘话没说完,脑袋上被贴了麻醉符,浑身动弹不得。
慕玄无奈地退到一边。
罗黛月一脸惊愕,道:“你也太霸道了吧!”
“我知道怎样是对她最好。”龙子堑凑近陆雪缘,踌躇半响,只在少女的额头落下一吻。她眼睛瞪得溜圆,耳边是少年的安慰:“别怕,吻一下,就不痛了。”
陆雪缘缓缓阖上眼眸,口轻轻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
“秦熄,秦熄……”
梦魇的陆雪缘躺在榻上,默念着心爱之人的名字。她仿佛见到他了,又仿佛没有见到。
混沌中,她的身体被人托起,靠在宽厚坚实的肩膀上,这怀抱温暖又安逸,少女缓缓睁眼,入目是一双鹰隼眸子,龙子堑的脸与梦中的秦熄完美重合,她好想沉浸在梦里,梦里秦熄就在身边,从未离去。
她微微侧头,看到一旁的铜盆,几片玫瑰花瓣浮在水面,少年手里握着一张帕巾,拍了拍她的肩,随即起身离开床榻,将帕巾铜盆里打湿,在温热的水里浸泡了会儿。
陆雪缘这才发现,她身上盖着蚕丝被,灰色中衣被解开,露出苍白的锁骨,亵裤还在,但整个身体是被清理过的。
吸吸鼻子,闻到的是淡淡的玫瑰香,这种味道不像香料,反而像是药物。
“龙子堑,你怎么可以……”陆雪缘想支起上身,却还是体力不支倒下,后脑勺压着枕头,用力也无法起来。
她想问问他:你怎么可以脱我的衣裳,怎么可以碰我的身体,难道你不知道,我有自己爱的人吗?
帐幔后面那道背影似曾相识,陆雪缘瞳孔一亮,登时恍惚了,紧紧咬唇,想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已经过去两年了,为何就是放不下他,为何他总是出现在梦里,每当她以为不再想他时,逝去的记忆又疯狂反扑,不得安宁。
她整日祈祷,忘了他吧,他是帝君了,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职责,情爱于他只是拖累,她亲手抽掉他的心魂那一刻,二人就再也不可能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忘不掉。
秦熄就像她心里的一个逆鳞,永远无法触碰。她心里一阵绞痛,眼泪淌落,恍惚间开始失语:“秦熄……”
铜盆“哐啷——”坠落在地,水流哗哗。
正在清洗帕巾的少年背后一栗,回眸转身,看着她的眼神里带有些许怜惜,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隐忍。二人对视仿佛心有灵犀,仅仅一个眼神交汇,就能明白她的在意,随即实话实说:“别怕,我刚来,是罗夫人为你擦的身。”
陆雪缘一怔,道:“夫人来过?可是这玫瑰香的味道,并不像香料,夫人为何亲自为我清理。”
“这确实不是香料,而是麻醉汁。”
“为何要用麻醉汁擦身?你们在瞒着我做什么?”陆雪缘握紧龙子堑的手,似乎想到了什么。
龙子堑说:“没错,是你想的那样。”
一双柳叶眸子血丝密布,眼眶蓄满泪水,楚楚可怜地凝着他。
“你的腿,需要截肢。”
仿佛她就在等这句话,话音一落,泪珠就落下来了。
龙子堑怔愣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两根拇指肚划过她的面颊,为她擦掉眼泪,又用袖子为她清了清泪沟,道:“别哭。罗夫人说了,她那里有假肢,你可以先用着,等我们取到了金莲藕,你就有了新腿,不过,这两条腿必须砍掉,不然你性命不保。明白吗?”
陆雪缘下意识摇头,喃喃道:“我不要……”
“蓝儿,如果不将它们截掉,你会永远痛苦,永远走不出过去的伤痛。”龙子堑揽着她的肩,温柔地望着她那双目光直直的眼睛:“等一下夫人会亲自操刀,为你截肢,你忍耐一下。我就在这里陪你,哪也不去。”
陆雪缘没有反应,还是摇头。
这一双腿陪了她小半辈子,就算已经废了,但她还能看得见摸得着,也会冀图它们在某一日能够奇迹般的恢复如初。虽然她知道,这种奇迹少得太可怜了。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离开她。
陆雪缘身体一坠,蝶羽般的睫毛颤抖着,在麻醉汁的作用下,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混沌,浑身的力气在慢慢消失。她闷哼一声,侧身倒在了龙子堑的怀里。
被他这样抱着,一直抱着。
听觉还在,咚咚的心跳萦绕耳畔,她这才发现,原来龙子堑只是佯装冷静。
他的心仿佛在被火灼烧,片刻不得安宁,所有的冷静是做给她看的。
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拍了几下,终于将她安抚好。随即摸到身前,在她的衣领处摩挲。
陆雪缘能感觉到,他在隐忍,也在克制。
少年人血气方刚,他的心脏犹如奔腾的巨浪,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浓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与少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灌满了她的魂识和肉身……
意识到了什么,陆雪缘瞬间瞪大眼睛,在与麻醉侵蚀的感觉强烈对抗,终于攀住了龙子堑的手。她胡乱摇着头,哀求道:“不要……不要这样。”
龙子堑将她两只手按在枕边,十指紧扣,渐渐靠近她,嘴唇贴在她耳边道:“为什么,你不想吗?”
陆雪缘茫然地仰面躺着,她脑子里各种天人交战。两年不经人事,她想,怎会不想,想得要死,但她不能。即使是秦熄立马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没有勇气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她的身体有着太多秘密,实在羞于启齿,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既然罗黛月亲手给她擦了麻醉汁,想必已经看过了。
陆雪缘感谢罗黛月给她保守秘密。她凝望着龙子堑,说:“我………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如果这样,我就再也看不到你的腿了。”龙子堑喘息越来越重,似乎是有些忍不住,手顺着小腹缓缓向下,触到亵裤。
“龙子堑!”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少年叹了一声,为她盖好被子,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睡吧。”
……
陆雪缘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在幽暗中爬行了太久,在深渊中,黑海里,一条黑蛟龙将她死死缠住,她手里没有兵器,也挣脱不开,只能奋力呼救,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黑蛟龙一点点拽下去,耳边响起狂轰乱炸的吼声:“别走,在这里陪我,外面太吵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不甘堕落,大喊:“放开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一道金黄色的光芒闪烁,雅鸽现身,每一根琴弦都是淡粉色的,拨出的一弦一音,都化为几道淡粉色的浪花,绕在少女身上。
她拼尽全力,一脚踢开纠缠她的黑蛟龙,好不容易上了岸,回眸的那一刻,看到蛟龙正在被黑暗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大滴大滴的血泪从龙眼中淌出,全部涌入黑海。
这是血泪,却只是梦中的血泪。
蛟龙悲愤欲绝。
“你手里的琵琶,是它听到了凤凰神女将圣心全然交托的祈祷,那日在圣池河畔,寻着乐安郡主的身上的光魂降落人间的,它选中了你,是希望你成为这三界的祝福。”
“你可为南湘城百姓悬吊于城墙,可拯救天梯下的灾民,可忍受万民唾骂,成就景王的至尊之位,也可为魔域清理交鬼邪术。”
“可是你却如此恨我,又何曾给过我祝福呢?难道我如此卑贱,还是说,我的心魂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硬,不需要被照亮……”
一滴血泪从少女眼尾滑落,蛟龙用力抱住她,任由少女鲜红的血泪,一滴,两滴,三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宛如洗了个热水澡,很舒心安逸。
少女对蛟龙说了一句话:“你走吧,好好活着。”
下一瞬,腿部传来一阵强烈的剧痛,她的魂识蓦然回归。醒来之后,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断腿,只觉得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龙子堑站在榻边。陆雪缘颤抖的双手,看看扶在创面,难忍地哽咽道:“龙子堑,其实我能感觉到,它们还在……”
陆雪缘再也忍不了,捂住双眼,泪水如同决堤,她一口一口抽噎,每一口吸入肺里的空气都痛得要命,她道:“我……我恨他!”
龙子堑一怔,随即听到少女撕心裂肺地哭声:“我恨他,我恨他,虞星连……”
笃笃笃——
叩门声响起,龙子堑去开门。罗黛月抱着一块木盒走进来,里面是做好了假肢。
“蓝儿妹妹,虽然这假肢比不上人腿,好在小九肯出钱,师傅做工精细,不是市面上的普通材质,你用起来也会舒服些。”
罗黛月见陆雪缘闷闷不乐,也坐到榻边,拉着她的手安慰,“妹妹法力不凡,驾驭一件假肢易如反掌,你且用着,我们会去四殿下那里为你取到金莲藕的,我们改日要一起去调查九尾妖狐,你若腿脚不便,身手也会受到影响,真打起来,也难保子堑兄弟无时无刻都护住你,对不对?”
陆雪缘总算回神,她还是摸着断腿,眼神呆呆的,问罗黛月道:“夫人是用的什么药物,能将我的腿彻底断开?”
要知道,对于法力高强的人,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哪怕是与肉身分离,也都是有灵性的,就比如一条腿,若不幸被砍断,也会寻着熟悉的感应,再次回到身体上,想要彻底分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年前,虞星连砍断秦熄的手指,因为那时他受星盘的影响,法力远在秦熄之上,才得以使其肉身分离,直到陆雪缘将黑扳指偷走,到了神官渡劫,那断指又回到了秦熄手上。
而现在的罗黛月,跟陆雪缘比起来,法力绝对不能算强,甚至是很弱,所以她是如何做到将两条与她骨肉相连的腿分家的?难道仅仅是来源于某种她不懂的医术吗?
罗黛月仿佛早就料到她的疑虑,随即掏出一瓶鲜红色的药剂,“这药是我自创的,专门针对肢体病症,尤其是那些法力高强,毒发时集中蔓延至一处躯体的病人,最需要舍弃身体一部分,以此保命。”
陆雪缘接过药剂,不止瓶身是鲜红,就连药液也是鲜红的,她看着瓶壁上刻着一块断裂的骨头,问:“夫人亲手调制的?”
罗黛月颔首,又吩咐女魔使抱来一床被褥,还有许多补品、吃食。
“蓝儿妹妹先好好休养,养好了身体,才能更好的战斗。”
*
十日后,陆雪缘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四人谋划了一番,决定先调查九尾妖狐墓碑泛滥的隐情。
假肢虽不如真腿,但陆雪缘法力高强,操控起来也算得心应手,比轮椅方便多了。虽然难看了些,但罗黛月将自己一件绛紫狐裘大氅给了她,除了他们几个,旁人也看不出她是残疾。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街道上人烟稀少,墓碑不减反增,却又多了好几座。忽然,陆雪缘将他们喊住:“你们快来看。”
三人闻声敢来,见陆雪缘在挖土,杂草被她拔除。一路走来,每一座墓碑都有名字,唯独这座墓碑没有死者名字,只有下面刻着的一句话:终有一天,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慕玄疑惑道:“这是谁写的?”
陆雪缘说:“九尾妖狐的墓碑,肯定是族人写的。”
罗黛月挠挠头,累得直跺脚:“可是我们找了那么久,也没有在阴山寻到一只九尾妖狐,她们有没有可能,跑到别的地方了,比如,北部?”
“魔域北部聻龛王信徒最多,若是九尾妖狐从南部逃到北部,与信徒相交,也不是没这个了可能。”陆雪缘道,“可是我不明白,墓碑还在蔓延,这么多九尾妖狐,想必都是死过的人了,她们是怎么死的?”
慕玄道:“世间的死法千奇百怪,总不能挨个挖坟,再招魂过来一个个问吧?”
“从古至今哪有一个种族的人集体死亡的,除非是有人想让她们死,夫人,你说九尾妖狐只有雌性,无雄性,是吗?”
罗黛月点头。
陆雪缘看着罗黛月,信口开河,大胆揣测:“狐媚子只袭击男子,且是蛊雕族男子,既然一男一女闹矛盾,还能因为什么。可能是蛊雕族男子曾与九尾妖狐有过一段姻亲,都是征战沙场的凶兽,若能孕育出双方血统优势兼备的后代,也算是美事一桩,谁知蛊雕男子对先魔尊慕冥之行争先效仿,个个做了负心郎,因此两族结下梁子,互相残杀?”
罗黛月连连撇嘴,道:“你想象力真丰富,九尾妖狐族最重视血统纯正,自古以来混血后裔继承双方血统优势之人少之又少,你以为所有人都是景王上神吗?”
龙子堑把玩这蝴.蝶刀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瞥了罗黛月一眼。
陆雪缘笑了笑,将蝴.蝶刀收回来,“也对。所以这个猜想排除,剩下的就只剩种族竞争了。”
“猜来猜去,有意思吗?”龙子堑站在墓碑旁,看着无名墓碑下缓缓飘出的鬼气,冷冷道:“想知道原因,不如从狐媚子身上下手。”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男人,正往墓碑来。
同时,墓碑底下的鬼气似乎闻到了什么,开始躁动。
陆雪缘眼眸泛起一丝警惕,眯起眼睛:“想必这狐媚子盯上了这个人,已经出手了。”
龙子堑抱臂站在一旁:“墓碑这么多,可是被狐媚子盯上的男人,无一幸免,看来这么多墓碑泛滥成灾,想要知情,必须是死人。”
陆雪缘按住怀里的邪种香炉,意念成诀,往炉口源源不断输着法力:“我有办法。”
罗黛月问她,“什么?”
陆雪缘一笑,声音冷冷的:“这点小事,傀儡术就解决了。”说罢,她从灵囊里掏出一个扣子,抛出傀儡线,挂在男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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