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熙走向另一方,手扶在栏杆上往四下看了一眼,一低头,像触电般地缩回手。他看到的正是悬挂在旗下的几个骷髅头。村民说过的,那是些“耍花招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短暂的惊吓过后,幼熙觉得这实在是一群可怜人,于是顺口就念了几句超度的经文。念着念着感觉不对劲起来,因为他看到这些骷髅的头盖骨上也印着数字。
这些数字难道不是城中人才有的吗?这些不是外来者吗?如果这些数字不是区分村里人和村外人,那它区分的是什么……
幼熙在脑海中迅速闪现着见到这些数字的种种画面,匪首的、村民的、亡灵的、骷髅的……
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三伏天里如坠冰窟:这些数字标记的不是村里村外,而是:生、死。
匪首和村民的数字都是双数,而亡灵和骷髅的数字都是单数。
见幼熙突然一惊一乍,关逸不知道这边出什么事了,也走过来看。听了幼熙颤颤地解释之后,关逸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昨晚我查了亡灵身上的数字,今天来的路上我验了村民的数字。正如你说的,是对得上的。他们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那大概就是一个让村民自相残杀的方法:只有杀人者,被标上了双数后,才能活着。被害的第一人就是一号,害人后存活的就是二号,被害的第二人就是三号……以此类推。”
幼熙突然想起那个小孩手臂上的数字:“难道那小孩子也害了人,他还那么小。”
“每个父母都希望活下去的是自己的孩子。或许用什么方法帮了他吧。”
“如果害人就够了,为什么要特意标上数字?”
“标上数字,才知道是否生魂、亡灵达到了平衡。如果没有平衡……那么杀戮就会继续。”关逸冷静接话。
幼熙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想这事。“你那边有看到什么吗?”
“有,这是一个八芒星阵,压阵的是城镇八边的八棵大树,这城镇中的一切都排列得非常规整,非常对称。”
是非常对称,阵法中八芒星阵法少用,一般用的是五芒星、六芒星、七芒星、还有五行阵、八卦阵之类的。八芒星阵法除了好看和繁复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不如六芒星来得简单方便,为何要用此阵?怕是某种情结吧。
“特意标上数字,非常对称的八芒阵……,我猜如果亡灵和城中活人的数量达到平衡之后,阵法就会启动。”
一瞬的疑惑之后,幼熙忽得紧张起来,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这个高台,或许,这不是个祈雨台,而是,祭坛。台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要他祈雨,而是要拿他祭祀。怪不得他们一脸期盼地守候着,看来人数已经达到平衡了?
“多了一个。”幼熙指着关逸道,“他们看不见你,实际上我们有两个人。”
“不,我算不得人,已经达到平衡了……”关逸话音未落,祭台突然摇晃起来,以祭台为中心,大地撕开了一道裂缝,祭台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缓缓地向地下沉去,就要掩埋在地下去了。
“微光出鞘。”关逸并没有多犹豫,腰间微光剑飞出,直指城镇八边的八棵大树,微光飞旋一圈,八棵大树齐齐拦腰而断。
就在这一瞬间,垂直下坠的祈雨台好像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品,猛地一停,从祈雨台中间拦腰折断,上半部台子向地面倒去。
台下欢呼雀跃的生魂此时就似受惊的小鹿,四下乱窜逃散。恐慌之中夹着一声声哀嚎:“怎么会这样”“被骗了”“报应啊”。
关逸方才为了出剑,正站在最边缘处,此时直接被甩飞出去。
“关逸!”幼熙飞扑出去一把搂住了关逸的腰,关逸反手也环住幼熙的背,二人险险地吊在祭台边缘,只有幼熙还扒住栏杆。
“微光。”飞向远处的剑瞬时又飞回关逸手中,虽然关逸灵气受阻,但微光剑自有威灵,关逸一手执剑,一手捞着幼熙,硬生生将二人悬在半空。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救谁。
祭品的逃窜似乎惹得这个阵更加的烦躁,大地的震动没有停息,裂缝越开越大,从裂缝中涌出一股股黑气,像是一只只巨大的黑手,在地面扫荡着,碰到逃窜的生魂,便一把抓住,往地下缩回去。
原来只在黑暗中才能出来游荡的亡灵随着黑气飘荡出来,乌压压的在地面上形成一片黑色的潮水。那些生魂在这片黑色的潮水中沉溺挣扎。无论生魂亡灵,受此怨气侵蚀,怕都是难以回转了,幼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自顾不暇。
杀阵一开,不见杀伐不停。
“幼熙,瞬移之术。”耳边听得关逸这样讲,下一瞬间幼熙便被甩飞至祭台上,而关逸这一用力,自己反而急速往地上坠去。
幼熙眼睁睁地见关逸坠入“黑潮”之中,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但下一刻的画面却令他看得呆了。
以关逸为中心,生起一道旋涡,红衣翻飞,生魂亡灵避让不及。细看才见关逸用微光剑刃划破了手,血顺着剑身淌下,慢慢没入剑中,激起一道更炫目的光芒。四遭的黑气似乎在拼命逃窜努力想要躲开什么,但只能痛苦无谓地翻腾,转瞬间被剑芒绞杀殆尽。关逸一只手向下压着,地面碎成更小的碎块,天边也传来破碎的声音——幻境要崩塌了。光亮之中,只见关逸抬头冲着幼熙笑道;“发什么愣呢!”
幼熙这才反应过来,关逸交代给他的任务,阵法虽未破,但禁锢应该已经解除,他们的灵气应该在逐渐恢复了,幼熙咬破指尖,以血绘阵,阵成之后,手往祭台护栏边上一撑,便跃入旋涡之中。
关逸见幼熙忽从空中坠下,飞身上前接住。幼熙双手一拍,合掌成阵,“瞬移之术”已成,二人消失在空中。
天色渐暗,阴风密布,大雨倾盆。
二人再次出现时,是在镇旁的矮山上。
“好险。”幼熙揉揉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若是幼熙灵力再充足些,可以将二人再带远些,好在此地已经离开阵法了。村镇中的骚乱停止了,一切应该都已经为阵法所吞噬了。
雨很大,白茫茫地遮盖视野,几乎看不见村镇中的情景了。这场雨的代价也太大了,幼熙没有撑起避雨的结界。雨打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不一会儿两人就湿透了。
幼熙望着雨和暮色四合的山村,对关逸说道:“这台的确是座祈雨台,一位云游的术师,来到这处久已干旱之地,愿为此村祈雨。但是,祈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位一心求雨的术师,花了许多民力钱财,到了时辰却还没有求来雨。”
“所以,在一片民怨沸腾中被害死了?但一个祈雨都祈不来的术师可没有能力设下这么强力的杀阵。”
这个阵法确实不像是近年所设,布阵之法古老,更像是百年之前。幼熙沉吟道:“更或者,是有人想借这位术师之手来重启这个旧阵,术师的死或许也有人谋划挑唆。临死前,他怀着愤恨,抱着不甘,诅咒这座村庄永远干旱。并且,他托梦给所有的人,告诉他们阵法启动的条件:若是生与死不到平衡之数,这个村镇便不会再下雨,故而看着比哪里都更旱得严重。”
“你怎么知道这些?”
“阵法破碎,诅咒解除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因为我给他念过《往生经》。”在一定的机缘下,为亡灵超度过的人或许可以看见他的一生。
“即便知道这个梦做得蹊跷,村镇中人也不至于为了这些没有边际的梦而自相残杀。”
“是,一开始是不会,但连年干旱下去呢?总会出现第一个受害者。开了这个头之后,人人自危,是先做一个刽子手来保命,还是等着变成别人刀下的冤魂。这个选择不是很难做。我想,从出现第一个受害者,到今日这样的局面,中间花费的时间不会太久。”
“若是有人两方都不想站,那他还有最后一个出路,逃出这里。但是来的路上你也看到了。有些人,最终也没能够逃出去。”
这次幻境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境与现实是融为一体的,以城设阵,屠尽全城,幼熙想起只有在故事中听过的一个词:噬魂阵。在百年前曾经大盛一时。如果真如自己所想,是谁开了这阵,目的何在?百年前的动荡又要再起吗?他心中还没有答案。
阵法的震荡引起了城外月河决堤,突来的暴雨带来山洪暴发,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并不用太长。他们已经不能做什么了,城中居民尽数埋葬于那一片废墟之中。在山顶看去,一片白水涛涛,万籁俱静。
水都是寒冷的。关逸平静地站在茫茫白水中最高的山尖上,清明的眼睛望向大水的尽头,水势汹涌,翻滚着令人畏惧的漩涡,堆积着的随波逐流的白色泡沫。幼熙心中宛如这片水域一样,苍茫而凄凉。
二人寻了处凹进去的岩穴避雨。设了避风雨的结界,生了火。幼熙忽而想起,随着这座城镇一起消亡的还有一样东西。
“苍龙神君的庙又少了一座。”幼熙惋惜道。
“无妨。”
微光剑横倚在关逸身边,剑已入鞘,剑鞘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柔润的光,显出历经时光的模样。
有些剑灵靠着主人的鲜血灵气为生,虽神威无比,但终是会噬主的。幼熙想到方才的场景,关逸的血一点点没入剑身之中,便明白了微光就是这样一把有灵但或许终会害人的邪剑。
“你知道,微光剑其实是……”看得出来关逸很宝贝这把剑,说出来怕是要伤到他,但不说也不行。
“嗯?”
“一把邪剑。”
“我知道。”关逸笑着回答道:“平常我会看好它的,今天不小心让它太得意了些。”
说完还伸手弹了一下剑鞘,微光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似乎是在委屈。
见关逸与剑之间玩得不亦乐乎,幼熙越发觉得心惊,真是怪人配怪剑,心下想着日后还要多留一份心神看着点这个剑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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