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冥陀兰首次降生于阆风这片仙人土壤之上时,曾有无数无辜百姓受苦于此,几日数月或是百年沉眠于无限循环的美好梦境。
彼时,四洲恐慌,商贩于行路揣揣不安,小儿于深夜啼哭不止,数以百计的妇孺老人因为沉眠不醒的丈夫而衣食无靠,颠沛流离,更有将士在抗击中不慎沾染,无辜受害。
其后,神明发现这为祸四方的魔株,和落脚于此的尊者钻研数日,创造出威力强大又简明易懂的除魔法阵,至此,受灾人数大幅降低,百姓安居,贸易兴盛。
此后百年,不乏有修仙者研究此花,妄图从魔物中分离出撕裂时空之秘法,或是保存魂魄之术,以弥补过去之遗憾,或是修改亡魂之记忆。
只是显然,皆以失败告终。
树灵有灵,然而普通树灵,又是从何处获得从未有人得知的玄妙技术?且预知失踪百年的神明会再次降临此地?
或许,在村民剜心祭祀邪神,遭到祭坛反噬的这一刻,某位邪神便真的应-召而来,覆在了这空间中唯一具有灵性的生物上。
旭日东升,醉人的绯-红向辽阔无际的天空酣畅地扩散,灿烂的晨光落在匍匐之人弯曲的脊背。
窸窸窣窣地声响带动草尖露珠的坠落,温珣摸了摸被露水染湿的裤脚,没搭理伸出手想要搀扶自己的褚寻鹤,蹲下身去拿手上紧紧攥着的断剑。
那手指因为爆炸的灵气而血肉模糊,筋骨尽显,食指只剩下森森白骨,却依然抓紧了刻有湛卢的木头剑柄。
那是当年除魔之战中温珣赐予的名剑,愿他仁和守道,其心赤忱。
百年风霜,少年肩膀渐宽身量渐长,眉目愈发冷然,心中炽热一如往昔,好似化作执念扎根在他心上。
只是死去的终究是逝去,就算如何执念都一并化为虚无,温珣微一用力掰开手指,取出湛卢,摩挲剑穗上透亮的玉石。
沙沙几声,云靴停在身侧,大手接过断剑,手指一扣取下穗上玉石,收入怀中。
“……借你玉石一用,之后还你。”低沉的声线从头顶洒下,带了丝丝歉意,“不是有意的,若是生气了便托梦给谢共秋……再会。”
温珣没忍住弯了眼:“拿了人家东西,还要怪给他儿子,真狠的心。”
褚寻鹤白他一眼,一手虚虚覆在他腰侧:“当心点,别摔了。”
温珣摇摇头:“死不了。”
他伸出两指掐住褴褛衣袖晃了两下,突兀地问:“是不是快到时候了?”
褚寻鹤看了眼四周,嗯了一声:“快到卯时了。”
四周残肢如有生命般爬动,挣-扎着寻找满地散落的身躯,浸-透鲜血的土壤在慢慢褪色,拦腰截断的兵器从断口衍生出细长的支线连接,黏连,修复,最后愈合。
大地开始战栗,大火焚烧的焦土重新生长野草,商贩走卒的叫卖声从不远处飘来,一切回归最初,好似残酷的屠杀从未出现,于鲜血中盛放的冥陀兰收拢花瓣钻回地面,被树灵保佑的孩童失去踪迹。
一切开始回溯,就像无形的力量扭曲时空,让过去重合在未来之上。
化作魔物的村民无知无觉地苏醒,四肢反折的孩童睁开空洞的双眼,褚寻鹤一扫横尸遍地爬行的狰狞场面,眼皮一跳,极快拉住温珣后退了几步,撞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宋泊舟。
“嘶——”宋泊舟被撞的往后踉跄两步扶住白笙手臂险险停住,下巴被砸的通红,泪眼朦胧地瞅面无表情的褚寻鹤,半晌挪向温珣,“如何?”
温珣双腿发软,悄悄抵着褚寻鹤肩头借力:“我没事。”
宋泊舟眉头皱的能夹死只蚊子,望着他紧声道:“别走了,事情结束,在阆风好好养伤,我明日就书信一封给谢共秋,让他请来鲛人给你安魂。”
白笙赞同点头,温珣扯唇笑了笑,靠着褚寻鹤肩头懒洋洋地说:“不要,他们唱得还不如你们帝君呢。”
“……”褚寻鹤瞧他一眼,手指抓紧,开口徐徐说,“好,那我回去学来给你唱。”
温珣又不吱声了。
不远处的尸首起死回生,惨死一次的灵魂带着满脸茫然起身,怔怔看了看破裂的盔甲,跌跌撞撞地踏过无人的铁笼,走向不远处的村庄,重新迎接村民热情的招待。
死者复苏,被困的灵魂开始了新的一次循环。
宋泊舟望着起身环顾四周的谢无今,徒劳地张嘴,却只呼出颤-抖的叹息。
须臾,他问温珣:“刚刚问的那个人,是谁?”
温珣瞟了他一眼,视线落在划破的长袖上:“不记得了?”
“嗯。”
褚寻鹤拧眉:“那我们为何前来?”
他边说着,边施法探向两人眉间,却被一股无形力道逼停在中途。
白笙回答:“在我的记忆里,两日前谢共秋发现此地灵力异常,地脉被污染,又因此地是谢无今身死之处,我们这才准备行囊传送至此,却不料落入幻境,徘徊至今,宋泊舟,你的是什么?”
宋泊舟摇头:“和你差不多,至于那个槐木人偶倒是有,但我记得是你雕给帝君,结果帝君不要,方才落到我手里的。”
褚寻鹤沉沉插了一嘴:“荒谬。”
他瞧了眼温珣:“他的东西,我不可能不要。”
温珣:“……”
他立刻露出牙疼的表情,朝前走了两步想要朝宋泊舟要那个木偶,结果腿肚子一抽,立刻就跪了下去,被褚寻鹤一把拉住:“别乱动!”
宋泊舟被他那一跪吓得够呛,逃也似地躲到一边:“要什么我过去,你别动,你这一跪我可受不起!”
温珣哦了声,还没说什么,视线一晃,被人打横抱起,额角碰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皱眉轻嘶了一声。
褚寻鹤立刻空出一只手把胸-前象征地位的徽章解下来,挂到温珣脖子上,指腹有意无意地擦过冰凉的皮肤:“抱歉。”
他身上比温珣热得多,指腹突然擦过,瞬间那一片皮肤都烧起来,烫得温珣一僵:“放我下来,别动我。”
褚寻鹤面无表情:“不可,你没力气,就这样抱着,也防止你摔倒。”
顿了顿,他补充道:“很合理。”
温珣:“……”
温珣扭过头接过木偶,不搭理他了。
木偶的确是先前的模样,他正反看了眼,没什么破损或是被人动手脚的地方,便丢了回去:“看来是幻境对你们产生了影响。”
天光大亮,潺潺溪水上浮光跃动,褚寻鹤抬手一捞,捞了一手斑驳的碎金,指尖微微伸屈几下:“阳光没有温度,幻境恐怕影响了我们所有人。”
宋泊舟咦了一声,半信半疑:“分明昨日还有温度……”
指尖触及阳光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宋泊舟满眼惊异地摊手上下左右齐齐晒了一圈,薅了把乱糟糟的金毛:“怎会如此!”
“有人在此间天地设下规则,饶是我来,神格也被束缚,无法施展全部神力,”褚寻鹤说,“因此,幻境的效力也波及到了我。”
温珣眯着眼感受了下没有温度的阳光,随后从兜中掏出符文递过去:“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相似的。”
宋泊舟和白笙立刻绕着四处转了一圈。
温珣没骨头似的躺在褚寻鹤怀里,蹙眉沉思半晌,捏了捏刚刚挂上去的徽章:“能够改变记忆,就意味着……这里面有世界时钟破碎,引发的时空缺口。”
褚寻鹤看着那两根葱白手指把-玩金色的徽章,眸色微沉:“嗯,或许,就是那位创下的祸端。”
“的确。”
两人对视一眼,褚寻鹤稳稳抱着温珣,拢了拢他松散的外袍:“在五百年前,你用神力勉强修不了时钟破损,那一次,你几乎是被尼奥尔德背回来的。”
温珣低垂着的眼睫一抖。
“但,那也只是勉强修补,”两人靠得太近,褚寻鹤一低头,就能将下巴抵在温珣发顶,隐晦地蹭了蹭,“此后三年,时空缺口还是不时出现,米德加尔特,汜叶,阆风,都曾出现,当年你嘴上说是跑去偷酒喝,实际上大部分时候都在修补缺口,斩杀缺口中爬出的魔兽。”
温珣没想到他早就有所发现,低眉捏了捏徽章:“对,的确如此。”
褚寻鹤从他这句敷衍的应答里听出了你爱说什么说什么的意思,不由地一笑:“每一次你喝得半醉,由着我带你回去时,身上魔兽的气息都是我替你清洗的。”
温珣敷衍地:“嗯嗯。”
“但,这些缺口在你失踪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他悚然一惊,整个人都挺直了些,头一下撞到褚寻鹤下巴,立刻听见头顶那人嘶了声:“果然。”
温珣身体一僵。
“这五百年,你果然是去修补时钟了。”褚寻鹤沉声说,“用的什么?时钟破坏严重,非神力不可修补,可你的神力,在五百年前就为了填补尘世时钟缺口损失了一半,根本不够,温珣,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温珣没想到他会挑着宋泊舟离开的时机问,不动声色地朝旁一瞥,看见白笙慢慢走来,心下稍安,“没什么。”
混时间。
“灵魂,还是姻缘,又或者,是你?”
“塔尔赫尔有施以援手。”
“我亲眼看见都不会信。”
“……”
周围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白笙一走过来,立刻敏感地问:“你们?”
“我不吃药。”温珣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褚寻鹤眉角一抽:“由不得你。”
白笙又咻地把竖起来的雷达收了回去。
她慢慢走近:“没错,这整个空地都刻满了符文,就连那个破损的祭坛石碑上,也密密麻麻画满大大小小的符文。”
温珣低眉瞥了一眼:“和这上面的一致?”
白笙没在意滑-腻到难耐的触感,拿着点了点头:“略有改动,但依稀可辨出是同一法阵。”
她将符文交还给温珣,单手取下发簪重新挽起墨河似的长发,又顺势从发簪里掏出一个记影装置,抛给温珣:“还你,五百年前造来逗我们开心的小玩意儿,没想到吧,现在还留着,居然帮了大忙。”
温珣不设防地接住一个刻满法阵的玉雕小狐狸,打开手掌上下描摹一遍,弯眉笑了:“呦,还留着呢。”
“可不是。”白笙勾勾唇笑着,语气不无感慨地说,眉眼在光下明媚了点,恍然让旁边宋泊舟回想起百年前温珣还没离开的小姑娘,“这百年,要么没什么想记下的,要么终究是手中细沙留而不得,时间一长,也就留到现在。”
温珣拨弄玉雕的动作顿了下,指腹摁在狐狸耳朵上,输入灵力:“那现在,怎么就舍得了。”
“……”记录下的庞**阵和白衣身影投射在半空,白笙挽好发理了理凌乱的鬓角,垂眸默了半晌,“没有刻下的,终是随着流沙逝去,渴-望重见的,此刻也都站在眼前,思来想去,这事物便也没有那么稀缺了。”
这话说的轻巧,温珣却颇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乖乖看褚寻鹤注入一丝灵力,唤醒复原玉髓。
宋泊舟此刻也搜寻一圈,慢吞吞地踱了过来。
柔和的灵光包裹着小狐狸圆滚滚的身躯,半空中白衣神明赤足将鲜血洒落在土壤上,绘出复杂的法阵,褚寻鹤指着那处:“这是最初那一代邪神传习的法阵,其召唤之尊是十二邪神第三席,掌管预知之神瓦沙克,只是……”
他皱眉:“此等阵法,早在除魔战争中就尽数销毁,怎么会出现在这?”
说是疑问,温珣却从中听出笃定的意味,垂着眸子摇摇头。
顿了下,他若有所思地瞥向宋泊舟:“过来。”
宋泊舟乖乖凑过来,依言把眉心伸到温珣够得到的地方。
温珣眸色一冷,两指并拢,电光火石间凝出一道灵力,刺进宋泊舟眉心,直击记忆。
宋泊舟立刻一抖,睁着眼暗骂了句脏话:“焯!”
褚寻鹤面如寒霜,两指鹰爪似的握住他另一只手动脉,无声输送灵力,咬牙切齿道:“惹我生气这方面,你可真是好样的,温珣。”
温珣干脆利落地忽略了他的狠话,气定神闲收回手,指尖一捻,驱散了余下几丝灵力:“好了。”
宋泊舟飞也似地跑了。
他的记忆并未收到强行的暴力删改,倒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潜移默化,删改冗余,再填进虚假,最后编织缝合,理出扭曲的因果顺序。
然后,一点点与幻境同化,最终融入这场闹剧之中。
褚寻鹤这厮向来只敢说狠话,温珣忍了忍胸口翻滚的气血,拍了下他肩头,使唤道:“回客栈。”
该去问问,那客栈中早该死去的树灵,到底是谁了。
四人一路加快脚步赶回客栈,行至客栈门前,仿佛计算好一般,遇上正准备踏入客栈的谢无今。
宋泊舟和白笙如常向他颔首致意,温珣和褚寻鹤定睛去看他腰侧,果见湛卢完完整整别于腰间,剑穗上的玉石随着动作折出一点流光,虚虚散散并不真切。
褚寻鹤无声握紧手中玉石,尖利的棱角划过掌心,激起细微的疼痛。
面不改色地寒暄两句,褚寻鹤静静望了他许久:“小秋很想你。”
谢无今笑容一顿。
褚寻鹤攥紧那颗玉石:“也该……回家看看了。”
“……”谢无今深深看了他一眼,“嗯,的确,多日未见,那孩子该想我了。”
“这次归家,便将尊者赐的东西传给他吧。”
某个荒唐的念头划过脑海,褚寻鹤愣住,抬眼朝他极快地一扫,就见谢无今避开温珣的视线,偷偷比了个只有两人明白的手势:“你好。”
“真的很多年很多年,未曾再见了。”
……
宋泊舟和白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去街上,温珣目送两人离开,半晌紧紧闭了下眼:“影响越来越深,他们已经”
没有原因,没有预兆,甚至深陷循环的只有宋白两人而非已经沦为半个凡人的温珣,他心中泛冷,无数无名情绪在心口翻滚作乱:“为什么只有他们?”
“……”褚寻鹤转头将目光投向二楼:“去问那位,越快解决越好。”
两人一前一后,避开视而不见的店小二,转身上了楼。
二楼陈设与先前一般,两人并肩行到走廊最后一间,温珣屈指在门板上叩了两下,声音冷冷地唤道:“迷毂。”
虚弱的树灵在房内现形,毕恭毕敬冲两人行了一礼。
温珣没看他,径直走进去搬了两把椅子招呼褚寻鹤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那孩子不见了。”
树灵猛地在原地上下漂动。
温珣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靠在褚寻鹤身上:“早在四百年前,你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修为传给了别人,而修为散尽的树灵,就算拥有我的神力,也活不过这四百年。”
树灵瞧上去有些茫然,一知半解地飘在原地。
“我的记忆已经破碎不堪,尊者。”半晌,他哑声说,“您说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如今依旧还有些印象的,就是当年抽取他的命格一事……”
“连那孩子的真名,这个村庄的往事,你也不记得了么?”褚寻鹤反问,同样饮下口热茶,“后者不提,你既保留他的命格四百年,定不会忘记他的来历,因为这是身负命格之人永远无法忘记的。”
树灵抖了抖,于陈述中听出几丝森然的冷意:“帝君,我没有恶意。”
“不,”他的辩解未说一半就被温珣抬手制止,他一边悠悠然拨弄面前茶杯,边斜眼瞥向树灵,“你之所以不愿意与我讲,只是想让我们遵循你的设计,一点点见证当年发生的一切,你想让我看见什么?”
褚寻鹤在身侧,淡淡道:“你拥有的窥-探之能,能够窥见变数,也能够窥见秘密——那么在这里的四百年,你窥见了谁的秘密?”
“请回答我,邪神第三席,窥-探之神,瓦沙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