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寻鹤其人,若要认真来说,算是温珣带大的。
无他,当年神明下凡寻五位命定者,赐予神格,四神皆实至名归,唯独规则之神,是温珣先破后立,自行从雪地里捡来的。
至于那位原候选人,早已因为坏事做尽被温珣丢进无人之地。
因此,算年龄,褚寻鹤是五神中年纪最小的,又因为少时经历对生人格外戒备,最初四五年,只允许温珣接手,因此和他最为亲近。
事后想起那段当爹又当妈的艰苦时光,温珣热泪盈眶,连连感慨。
当然,如果褚寻鹤没有在之后几年里从身体到心智都飞快成熟,并且开始反客为主,管着温珣喝酒的话,他还能再感动点。
不情不愿换上那套朱红锦袍,温珣慢吞吞走出屏风,不适应地拍了拍袖口:“宽了些。”
褚寻鹤走上去替他整理乱糟糟的衣领:“宋泊舟是按你先前的身量买的。”
温珣:“……”
他恨死了自己这张嘴。
然而褚寻鹤和宋泊舟都没有假装听不到的意思,前者默不作声替他整理衣领,后者便挑眉揪住这个问题:“好家伙,逃了五百年,居然消瘦这么多?”
温珣不答,挪开视线假装听不见。
宋泊舟当即怒上心头:“温祭秋!问你话呢!”
“宋泊舟,声音放轻些。”褚寻鹤被他这一叫叫出燥意,沉声训斥道,“于情于理,他是你长辈。”
宋泊舟满脸不可思议,大致意思是帝君你从前可不这么说我,如今居然?!
然后褚寻鹤下一句就慢条斯理地蹦出来:“先让他坐下,把白笙叫来,我们慢慢谈。”
温珣:……
他弱弱地问:“能不叫——”
“不行。”
温珣乖乖闭上嘴。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没有回转的余地,因为阆风国内,神明统领全国政务,再将所有批阅过的卷宗分军事、民生、行政交给麾下代为执行。
其中宋泊舟掌民,白笙掌行政,谢家,若是谢无今未死,便由他管军。
三权分置又交错制约,故而若是城内出事,多是三人同时会见,在请神阁中与褚寻鹤当面讨论解决策略。
像冥陀兰污染地脉这样严重的事情,自然需要立刻召见余下两位,以尽快了解具体情况,从而采取必要措施。
此刻正值深秋,阆风国大部分地势较高,即使请神阁内生了炭火,褚寻鹤又命人费千金布下聚灵阵法,门缝微开,那股冷风还是一个劲地往里冲。
温珣非常没有男子气魄地连打两个哈欠,神色恹恹地揪紧了身上袍子。
褚寻鹤和宋泊舟被他跑了三次,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本来目光就并未从他身上挪开过,见状一人起身关上了门,一人屈尊降贵,亲自从柜中取出件大氅为他裹上。
边裹,边抬了眼瞧他脸色,见人被寒风一吹,灵力一动,就神色倦怠,像是精疲力尽,又像是重伤复发,当即心下发冷,让关了门的宋泊舟泡了壶茶,倒上一杯给他暖手:“怎么回事,百年你到底去了何处,竟然变得如此畏寒?”
他话说得多么轻巧,手上就有多么不稳,微微颤/抖地捞起垂在锦袍上的一撮银发,攥紧:“头发,也白了。”
温珣一扭头,白发从他指尖流下,落到了腿上。
宋泊舟没有褚寻鹤那么大胆,只敢坐到温珣身侧的椅子上,边惶惶盯着温珣青白面色,边牵起他一只手,把袖子推上去,露出截皓白的手腕和镂空银镯。
他拿手指碰了碰,在银镯叮当脆响里问:“我很想你。”
顿了顿觉得这句话有失偏颇,挠挠脑袋补充道:“我们都很想你。”
温珣面上神情微微一动,褚寻鹤定睛看他,从那转瞬即逝的变化中读出细微的伤感和歉意,心中某种猜想更甚,便起身走到个红木雕花木柜前,拿贴身钥匙开锁,从里面白瓷小罐中拿出一个,打开,清香徐徐散开。
温珣垂着眸子闻了闻,心头一动。
是他五百年前提过一嘴的香,因为战争缘故,已经失传了。
也不知道褚寻鹤到底用了什么本事,费劲多少心思,才能将这失传的香复原出来,还存了满柜。
他抿唇不开口,两手握着茶杯静静地出神,直到褚寻鹤重新坐回他身前,闻见门外脚步声,喊了声进。
门被轻轻推开,寒风顺势要闯,被来人眼疾手快,一把堵住。
白笙穿着身黛绿修身长袍,外面披了件纯白斗篷,一手执黑金折扇,一手拎着两袋东西,快步走进来,把东西一放,斗篷一脱,合扇啪地拍在温珣脑门,非常目无尊长地喝道:“温珣!”
温珣当即吃痛,哎呦叫出声。
白笙毫不怜惜:“你还知道回来啊?!”
温珣垂着脑袋,额尖一点泛红,瞧得白笙心头火气徒生,须臾鼻尖一酸,抄起两盒零嘴丢到他怀里:“拿去!”
那两盒东西不重,被囫囵丢进怀里,温珣好是反应了一会,这才知道拆开包装,就见一盒是自己最喜欢的桂花酥,一壶是东街巷尾那家的醉春一梦。
他愣了下,想起五百年前……自己就是骗白笙说去买醉春一梦,这才甩开她离开阆风,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她居然还记得。
白笙揉揉眼尾:“喏,都是你爱吃的。”
温珣欸了一声。
褚寻鹤从始至终没有发声,只默默看着,温珣和他坐得近,闻见他袖间染上的清淡香味,须臾才意识到……从前这人似乎是不点香的。
他捻起糕点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初。
百年看来当真改变了故人,先前笑着说不乞长生的白笙入了道,从前张扬到和他互呛的宋泊舟收敛许多,过去一直不点香的褚寻鹤,居然存了一柜子香。
想来,他们都过得极好。
也不知道那位……
温珣咬了口桂花酥,还是一如既往的绵密口感,甜得让他微微眯起眼。
正要趁着机会再多吃两块,门外又是叮当一响,奇怪的是这次褚寻鹤却没让人开门。
他隐隐有不好预感,垂了眸子当作不知情,听见门外一青年朗声喊道:“谢共秋,拜见帝君。”
“……”褚寻鹤捻了捻袖角,没吭声。
倒是身侧宋泊舟犹豫半晌,代人开了口:“谢共秋,我们在里面,不用等了,进来。”
那位名为谢共秋的青年嗯了一声,随即推开门,正正对上温珣好奇的目光。
“……”那面容太熟悉了,温珣几乎是下意识将半个桂花酥放下,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极快地左手握右手,遮住腕上的手铐,扯唇讨好地笑了下。
笑染眉梢,才回过神,突然改变动作太过奇怪,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朝褚寻鹤身边挪了挪。
褚寻鹤瞥他一眼,放任对方把脑袋藏进自己肩后,开口介绍道:“谢共秋,谢无今之子,现在的谢家家主。”
温珣没吭声。
褚寻鹤又说:“你来迟了,四百多年前,谢无今出兵时遇到敌袭,意外身亡,如今尸骨埋在九凤山,改日带你去祭奠。”
温珣终于有了动作:“……死了?”
褚寻鹤嗯了一声,宋泊舟朝不明所以的谢共秋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却见对方直愣愣站在中间,恭恭敬敬朝温珣坐着的方向行礼:“谢共秋代家父拜见尊者。”
他刚想背几句宋泊舟教他的恭维话,就见温珣从褚寻鹤身后探出头,盯了他一会,把他招到身侧:“伸手。”
谢共秋疑惑地伸出手。
温珣利索地把自己仅剩的银镯从手上脱下来,啪地打在平摊的手心上:“接着,见面礼。”
谢共秋:“……”
谢共秋感觉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他木着脸,捧着那镯子,恭恭敬敬要退回去,就见褚寻鹤眼神一戾,劈手夺过,抓着温珣手腕要戴上去:“冥陀兰一事目前情况如何?”
最后一句话问得是谢共秋,后者愣了好半晌,被宋泊舟一胳膊肘顶回现实:“不好,全国各地都有急报,说是一/夜之间整村或是整片农田都开满冥陀兰,方圆十里之内无人苏醒,等官员发现,已经饿死无数。”
温珣抬腕格住褚寻鹤动作,两指一勾,那镯子又被送回谢共秋手里:“最初起源何处?眼下主要分布在哪里?可查明原因?”
“……”谢共秋小心翼翼地捧着镯子,被温珣半强制地引到离褚寻鹤最远的位置上,“目前最主要的四个分布地点是长岭、胡魉、龙凤、以及蛟秋,目前还未查明原因,至于最初发现的地点……”
褚寻鹤终于够不到,一瞪温珣,眼神示意宋泊舟去拿,被温珣强行摁住动作:“说,何处?”
谢共秋咬牙:“南郊五百里,尊主噎鸣坟前。”
……
最后那镯子还是让谢共秋收下,贴身带在身上。
温珣重新拿起那盒桂花酥,一人一个,分完自己拿起吃剩半个送进嘴里:“我坟前?”
褚寻鹤闭了闭眼:“衣冠冢。”
“行吧,衣冠冢,”温珣好说歹说帮谢共秋把镯子留下了,其他让让也无事,当即好脾气地说,“伤亡可否严重?”
褚寻鹤瞥他一眼,看他对这神明坟前生魔物一事很是无所谓,知道对方发现什么,于是也看向谢共秋:“此事,若发生在前几日,谢长明应该解决。”
“谢长明昏睡。”
“什么?”
“两日前,谢长明带人去东郊焚烧冥陀兰,却不想此次的魔物非常强大,无法轻易用灵力清除,”谢共秋如实回答,“花中养怨鬼,被诱惑吞噬者上百。谢长明到底年轻,侥幸逃脱一劫,此刻昏睡不醒,已经三日了。”
“无法唤醒吗?”
“法术失效,恐怕,得另行他法。”
“在西郊冥陀兰制造的幻境中,我同样见到怨鬼,”几秒沉默后,温珣说,“看得出,应该是有人刻意豢养,随花来到此地的,并且,我从其中一名士兵中得知,这一次的魔物,会扰乱人的心智。”
“是的,”谢共秋点头,“目前军中已经出现几位士兵因为处理冥陀兰,突然发疯,当街行凶被就地斩杀的情况,如今城内人心惶惶,我们也提议各家各户减少出门次数,若有人失踪或几日无消息,立刻上报。”
“我在西郊土地上发现被冥陀兰魔气污染的土地,”温珣皱眉,“发现,此次的灾祸,源自地脉污染。”
宋泊舟一愣:“地脉?那岂不是也污染了灵气?”
白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目前来看,很有可能,这几日官员情绪明显浮躁,其中修为愈高者尤甚。”
褚寻鹤瞟了温珣一眼:“若是地脉,要找到源头,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的确,先前我催动祭秋剑定位,也因为地脉交错而难以精准确定。”温珣说,忽然想起一件事,伸出手,“把剑还我。”
谢共秋:“?”
宋泊舟:“……”
白笙:“……”
褚寻鹤眨眨眼,面上一派沉稳模样:“不给。”
“你!”
“尊者身上有伤,的确不宜用剑,”一旁谢共秋好心道,“说来,先前在镇上调查,镇民说您刚来时赤足破衣,半身鲜血,一步三摇,就连咳声也虚弱无力,像是刚刚遭受酷刑——”
“闭嘴。”温珣赶在褚寻鹤发飙前打断了谢共秋的话,面无表情地抢过他手上捏了许久的桂花酥,冷冷道,“你桂花酥没了。”
谢共秋:“可我无一句虚言。”
温珣……温珣想问问谢无今,他这个木头脑袋怎能把孩子教成这副模样。
他边想着边去拿那壶白笙买来的好酒,手一捞,一场空。
“?”温珣不解,愣愣看过去,见白笙把醉春一梦细细收好,抱在腿上,满脸写着:你别想喝了!
“……”他默默把手收回大氅里,嘟哝道,“小气。”
“有一个最快的办法,”瞪了温珣一眼,褚寻鹤深吸口气,压下万千思绪平静道,“一/夜之间能够找到源头。”
“不行。”话音刚落,温珣已经猜到了,皱起眉坚决地否定,“除非你想死。”
“事实上,将神力遍布阆风,于此时的我来说,并不算难事。”褚寻鹤诚恳坦白,“温珣,过去五百年了。”
温珣又是一愣。
“是啊,过去五百年了。”宋泊舟送完谢共秋,推门进来,恰好听见这句话,感慨道,“现在的五国,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尤其是米德加尔特。”
白笙似乎对米德加尔特有什么阴影,闻言客套两句转身走了。
褚寻鹤说:“几日前,米德加尔特发洪水,我和天照赶去支援时,尼奥尔德还在念你,说要你陪他去吃普拉塔。”
温珣捕捉重点:“怎么会突然发洪水?”
米德加尔特,建立在海洋和坚冰之上的国家,神明镇压魔海,百年风平浪静,一/夜之间洪水肆虐,有些蹊跷。
褚寻鹤不答,罕见地迟疑一瞬,支开话题:“西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活埋?”
此话一出,温珣当即将先前疑虑抛掷脑后:“我没有。”
“镇上人说,你曾寻过墓,并有人刻了墓碑。”褚寻鹤神色淡淡,“要我让人拿上来给你看看上面刻的是谁吗?”
“……”
温珣叹气:“哪个混账,瞒着我偷偷做墓碑……”
“平日常常找你听故事的那个孩子,阿亮的父母。”
“……”
“说吧,温珣,”见人无言,褚寻鹤扣上他脉搏,垂眸感受着指腹下有气无力的跳动,“百年不见,神魂尽碎,你此番回来,恐怕不是来找我们的——至少没有什么好事。”
宋泊舟连连点头,下一秒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叫道:“温珣你这个!”
还未说完,困意袭来,他哪里挡得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温珣又动了一次法术,当即咳得撕心裂肺,垂在大氅里的手舒展又蜷缩,须臾抹了把额头冷汗,看向依旧清醒的褚寻鹤,“不错啊,五百年,连我的力量都可以抵抗了。”
褚寻鹤垂着眸子瞧他,浅色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就好像刚刚被施了昏睡诀的不是他。
许久,他动了动手指,受他神力驱动的锁链当啷一声变短,把两人距离拉得更近,而后俯身凑过去:“你想去死,我可以为温祭秋再办一场葬礼——衣冠冢。”
“唉,那可能不遂你愿了。”温珣叹了口气,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沙哑,“这一次我是真死。”
“为什么?”
“没为什么,天命。”
“塔尔赫尔?”
“不是。”
“就是,”褚寻鹤仿佛没听见那句否定,讥诮道,“除了他,谁忍心让你去死。”
“不能是我自愿的?”温珣半开玩笑般问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五百年前埋葬时间之神噎鸣的时候,我就说过,终有一天,温珣也会死,旧神终将陨落,就像旧枝生新叶,这是时间的代价,你我都无法抵抗。”
“我不让。”
“褚寻鹤啊褚寻鹤,”温珣早有预料地叹息道,“你该放下,我非良人。”
“何为良人,由我来定,”褚寻鹤道,“我不会放手。”
“混账!”
“温珣,百年前你最依我,无论多晚,只要我寻你而来,便定能带你回去;我喜欢你穿红,于是在阆风三年,百姓都记住你红衣黑靴的模样,”褚寻鹤固执道,“明明是你纵容我滋长贪欲,如今自然也得承担后果。”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不成?!”温珣一听,勃然大怒,“我教你武艺,教你治国,告你神之博爱与公正,如今你生贪欲,竟还要怪我吗?!”
他当真是气急了,面泛潮/红,喉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褚寻鹤观他面色,知他真动了怒,心疼的紧,却还是一眨不眨地注视那双金眸:“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你!”
“两位!帝君!”正是僵持之时,温珣几乎要强硬地拔刀去砍锁链,门外忽然传来谢共秋的声音,不顾无人回答自顾自道,“城内发现一撮冥陀兰,花中/出来一个魂灵,似乎还有神智,兴许可助我们找到污染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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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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