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你叫什么名字?”

请神阁内,重新被召来,为眼前淡紫色的绒毛团子建造一座滋养魂魄的法阵的白笙一手托腮,一手捏着块桂花糕,问面前的魂魄,“家住何处?”

在她左侧,褚寻鹤垂下目光淡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毛团,抬指为他输送了一缕神力。

旋即收回手,捻了捻指尖:“的确没有恶意,也并未作恶。”

那缕神力钻进四方法阵中绕着紫毛好是一番打量,半晌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哧溜钻进毛团体内,刹那便强行锻造神魂,魂灵发出虚弱地一声:“好、好冷……”

温珣伸出手揉了揉他脑门,金眸中一片迷蒙,却浮动着不详的黑色倒影:“这孩子的命格有些不对,似乎被人为更改过,呈现大凶大恶,多劫短命的极恶之相,因此相较于正常人更加容易聚集孽债怨恨,非常适合作为献祭邪神的贡品。”

“你怀疑这孩子是被献祭而死?”褚寻鹤皱眉,“可四方邪神已平,我也未曾感受到窥|探预知之神瓦沙克封印有所破损,难道说……”

“不,”温珣眉头拧得很紧,“这孩子的姻缘线被齐根斩断,无一幸免,说明他身边发生过屠杀,并且很有可能是大规模的屠戮。”

“你怀疑是反噬?”

“极有可能。”

“这五百年阆风太平,”一旁大致了解完情况的宋泊舟走过来,闻言说,“上一次大规模的死亡,还是谢……”

他猛地一顿,半晌才顶着温珣平静的目光咬牙道:“谢无今一事。”

褚寻鹤正要把瑟瑟发|抖的毛团抱到自己怀里,白笙拿来刻了清神咒的锦囊要装,闻言皆是一僵,不约而同地看向温珣。

温珣被看得眼皮直跳:“看什么看,继续。”

他说:“谢无今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们到现在还不愿意告诉我,是有什么隐情吗?”

宋泊舟:“……”

他难得有些语塞:“我……总之——”

“事实上,他死得蹊跷,”把毛团送进清神安魂的锦囊中,褚寻鹤握紧温珣手腕,打断宋泊舟的话淡淡道,“就连他的死因,尸体,都是白笙从树灵的记忆力复刻,还原,并且编织成的。”

“什么?”

“按照树灵的记忆,谢无今是在村庄中遭遇魔物袭击,为屠尽魔兽,保全阆风,毅然自爆而死,”褚寻鹤说,“但,因为见证者都已经死亡,具体经过是什么,真相是否如其所言,无法确定。”

“也有人说,谢无今是因为束缚怨念的四条枷锁断裂,自身孽债反噬,走火入魔而死。”白笙摇着扇子,收好锦囊,“种种说法,难以下定论。”

“尸体呢?”温珣没有几个人想象的那么悲痛,颇为平静地问,“尸首可验死因。”

“尸首不齐,最后找到的……只有半具。”

他重重一闭眼。

褚寻鹤轻轻摩挲了下他的手腕内|侧,被还在气头上的温珣一把甩开,看了眼腕上镣铐,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去谢无今出事的地点。”

“备足药草干粮,明日一早立刻出发,”顿了顿,他一瞥闻讯赶来的谢共秋,赶在对方开口前斩钉截铁道,“你不准去。”

正要自请跟随的谢共秋:“……”

他妄图挣|扎一番:“尊者,那是我的父亲……”

“国不可一日无君,”温珣打断他,“帝君此行必须跟随,那么就只能你留下,镇守阆风。”

谢共秋再无话可说,沉默数秒,在口袋里一找,拿出被细细珍藏在木盒中的银镯,递过去:“那还请您收回这个镯子,若是父亲还在,看见我收下您的东西,定会责骂。”

温珣一摆手:“要骂来骂我。”

谢共秋茫然地:“……”

“你的父亲当年最是古板,骂我次数不下百次,”温珣望着和谢无今如出一辙的俊朗面容,眯眼笑了笑,“若是从你梦里知晓我回来,定是立刻冲来把我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

“那镯子自我遇见你开始,你就戴着,”入夜,褚寻鹤合上被银白月色浸|透的雕花木窗,动动手指将一旁熏香点燃,合盖散了散烟灰,起身走到温珣身侧,躬身解下他束发的红色发带,“如今怎得就这么随便给了谢共秋?”

温珣坐在铜镜前,只穿了件皎白长袍,由着刚刚沐浴的缘故就连鸦青睫毛上都含了一团水汽,正垂眼雕刻手中圆木,闻言放下刀:“谢无今没有将那东西传给他,我也来不及重新给他做压制孽债的枷锁,这孩子命格弱,银镯让他贴身带着,也能压一压命。”

褚寻鹤将那一头纯白的长发拢在手中,用木梳一下下梳:“的确,当时谢无今走得实在太过匆忙,我也忘记去寻那物件了。”

“左右不过是个遗物,”温珣又落下两笔,刻出木偶眉眼,小指拂去面上木屑,放在灯下照了照,满意地眯起眼,“常人又无法强行夺走,没了就没了吧。”

褚寻鹤道了句也是,抢过那木偶:“这又是什么,给那孩子的?”

“用槐木制成,可养魂,”东西被抢,温珣也不大在意,一手支着下颌懒懒斜倚在雕花木椅上,解释道,“那孩子魂魄侵染太多孽,养一养总是好的。”

“若是地下那位知道你如此好心,就不会年年祭祀躲着阳光跑到地上骂你一顿了。”褚寻鹤不无感慨地说,“这五百年,他年年都来,无一缺席。”

“如此深情,值得嘉奖啊,”温珣毫无情感起伏地夸了一句,拿过雕好的木偶转身走了几步。

“去哪?”褚寻鹤见他两步走到门边,笑容一僵,开口唤住他,“深夜霜寒,若是送木偶,明早再去。”

温珣没搭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握着门框,眯眼一瞧天边一轮圆月:“时候不早,我去客房休息。”

“……就在此地。”

“不行,你当我傻吗?”

“……”

“回来,”僵持数秒,褚寻鹤败下阵来,神色讪讪,声音干涩,“你睡榻上,我打地铺——我还暖了两壶醉春一梦,只准喝两杯。”

温珣这才长长哦了一声,转身回了榻上,看着狼崽子迅速跳起一把锁上门,取酒,拿杯,侧坐榻沿,偏头垂眸为他满上一杯。

这才是该有模样,温珣满意地点点头,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好酒,当真怀念。”

褚寻鹤边在心底默数他喝的杯数,边不动声色地取走一壶藏在身后,闻言应道:“嗯,你以前最喜欢。”

所以,每一次找不到你,只要暖了醉春一梦藏在房内,不到三个时辰,一定能骗来个熟悉身影,斜靠榻上,望着我笑得眼尾勾起。

除了最后一次,褚寻鹤想,除了最后一次,没有成功。

醉春一梦后劲颇大,温珣喝了两杯,就已经有点飘飘然的醉意,当即停了手,趁着意识清醒,抬足踢了踢褚寻鹤:“下去,我睡了。”

褚寻鹤哦了声,却没动作,温珣感觉不对,垂了眸一瞧,看见俊朗面上木木地,眼里有点迷蒙,数抹情绪擦过眼底,最后汇集成浓浓的难过。

注意到他目光,褚寻鹤抬起头,那眼睛也不知怎得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看过去让温珣心头一揪,没来由涌起难言的愧疚,刹那划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太过分了?

说来,这崽子偏执成这样,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当年他不告而别,连封口信都来不及留,就飘然离开。

旁人也还罢了,他……

经受了太多离别的孩子,的确难以再承受一次不告而别。

温珣这样想了一番,更是愧疚,当即伸出手推了推他肩头,声音放柔:“怎么哭了?”

“……”褚寻鹤没吭声,抬眼望着他。

温珣凑过去,揉了揉他的脸:“又不是不让你陪我,哭成这样算什么?”

“温珣。”

“嗯?”

“温珣,你的眼睛为什么瞎了?”

“……”

温珣默默收回手,重新恢复冷脸,一脚把人踹下榻:“下去,我要睡了。”

他一边在心中责备自己心哪门子的软,到头来把自己赔进去,一边翻过身,背对着床下微愣的褚寻鹤,闷声闷气说:“熄灯。”

褚寻鹤爬起来,伸出手想把人掰正,又怕招惹人生气,两难间瞥见桌上已经冷透的半壶酒,心念一动,拿起酒壶把剩下半瓶喝了个干净。

等温珣察觉不对翻过身来,他已经丢开瓷瓶,两颊绯|红,静静地站在榻前,捏紧那副锁链,凑过去:“你的眼睛为什么也看不见了?”

温珣:“……”

他眉梢一扬,开口要骂,却见褚寻鹤边说,边伸手去摸,指尖触上纤长浓密的睫毛,金色的神力从掌心流入瞳眸中:“别动,我来。”

“……”温珣看他双眼迷离的模样,咽了咽把怒气吞进肚里,一扭头,重重一闭眼,暗骂道,“眼神这么好做什么?”

眼神很好的褚寻鹤注意到他偏头,掐住下巴掰过来,醉醺醺的重复:“别动,我来。”

温珣啪地拍开他:“行了,治不了。”

“为什么?”

“……”

“温珣,你有事瞒着我,”褚寻鹤危险地眯起眼,“五百年,塔尔赫尔对你做了什么?”

“我是和他同日而生的神明,若真要算来,他是我兄长,”温珣干巴巴说,“就算后来永世不来往,血缘犹在,他杀不了我。”

“不能弑神,却可逼你去死。”褚寻鹤皱眉没好气地说,满脸都是对这位旧日神明的厌恶,“他是疯子。”

“不可随意议论命运。”温珣轻声斥责,“他听得见。”

如他所言,话音一落,天边惊雷三声,声声都炸在请神阁顶,意有所指。

褚寻鹤冷哼一声:“旧神而已,若他伤你,我照斩不误。”

“是,你最厉害,”他一喝酒就是这副孩子脾性,温珣见惯不惯,长叹一声,只能揽着人躺到榻上,也顾不上什么避嫌疏远念头,扯过锦被盖到褚寻鹤头上,“现在给我睡觉!”

褚寻鹤被当头裹住,小小地唔了声,须臾把被子扯下,偏过头孩子气地用脸蹭了蹭温珣肩头,枕着打了个哈欠:“温珣,别走了。”

他喝了酒,大脑混沌,完全不记得先前温珣那一番坦然去死的言论,只闭着眼委屈地呢|喃:“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也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五百年,我做了那么多梦,你也从来不出现。”

——小崽子也只有喝醉了才会这么撒娇了。

温珣揉了揉他的头发:“毕竟你已经长大了,神明注定是要忍受孤独和离别,你要早些习惯。”

“可我只是想留住你,”褚寻鹤眸光迷离,“我只是,不想在失去你。”

酒劲上涌,他眼皮渐沉,温珣垂眸瞧他,一手轻拍脊背,和过去一般默默陪着,直到怀中人呼吸变得绵长而规律方才停下动作。

他转身下了榻,穿鞋披衣,起身要走,又想起腕上锁链还在,只能重新坐回榻边,两指在褚寻鹤眉心画了安神咒。

安神咒可保普通人昏睡三日,神明两个时辰,对温珣来说绰绰有余,他耐心等到安神咒语发挥作用,奇香氤氲,这才拢紧大氅,望着面前虚空冷冷道:“塔尔赫尔,好久不见。”

空间扭曲,黑暗吞噬,一片虚无中,温珣失重坠落,旋即脚尖一凉,是站在了一片凝固的水面上。

神域,曾经旧神所居之地,如今幻梦寄存之所。

自旧神陨落后,时间放弃了这片荒芜之地,塔尔赫尔将此处封存,再不让外人进入,连他也不行,算来,他已经有数百年未曾来过。

温珣心头微微一动,无数旧忆涌上心头,百感交集间足尖踏在微凉水面上,每一步激起涟漪,打碎山水绿树在镜面上的倒影。

就在几步远处,一个修长身影负手站在石桌前,容貌俊秀,端正,因为和温珣同源,眉眼有些类似,却裹着森然冷意,一头墨发垂在脚踝处,用红绳绑住。

见温珣过来,笑意登时染透眼底:“噎鸣,过来。”

“塔尔赫尔,”相较于他的热情,温珣显得冷漠的多,听见他开口,便环胸站在原地,扫了眼周围静态景色,说,“这么着急催我去死?”

命运之神的笑容碎在脸上。

他看上去有点委屈:“噎鸣,这并非我本意。”

“事到如今,你我也不必说这些假话了吧,”温珣看也不看他,“谢无今的事,是否和你有关?”

“你怀疑我?”

“那个魂魄,”温珣说,“被强行篡改了命格,这种事难道不是只有你才能做到吗?”

“所以?”

“当年你造了一个承孽之体,害苦了谢家三代,”温珣冷斥道,“如今你再造一个完美的献祭之体,逼着谢无今送死,也很正常。”

“毕竟你一直忌惮他身上的东西,不是吗?”

“噎鸣,”说到这份上,两人也的确没有必要遮掩什么,塔尔赫尔收了笑容,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神力尽失的温珣,“噎鸣,你一定要管这件事吗?”

“这是你酿下的错,”温珣叹了口气,“也是因我纵容而生,合该我去弥补。”

“可你会死。”

“是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温珣哼笑一声,“是啊,我会死,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

“时钟受损,理应由我修补,”他面无表情,语带讥诮,“你分明一直都知道,却还是酿下祸端,看我送死。”

“……好,”他语气冷冷,塔尔赫尔听出嘲意,面容扭曲一瞬,须臾垂下目光,“愿你到了那里,不要太生气。”

他这话算是承认了,温珣当即眉骨一抽,五指捏紧一片衣角,指甲刺入掌心,怒意森然道:“神域应该消失了。”

塔尔赫尔身形一僵。

“距离他们离开也有将近千年,过去的一切,也合该遗留在过去。”他望着这片静止的空间,“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

“不要因为耽溺过去而走入歧途,否则,我不会顾念过去情谊……兄长。”

Ⅰ取自山海经,稍有改动。

哈哈哈哈哈又修文又修文,就是不知道修完有没有好一点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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