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明,寒鸦悬于枯枝之上,打更人正拎着红灯笼,正高声喊着时辰。
褚寻鹤猛地睁开眼,闪电般朝身旁一捞。
指尖如愿以偿碰上温热的手腕,他稍稍定了定神,坐起身点燃了床头的蜡烛。
借着烛光,他瞧见温珣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锁链相缠,发丝相绕,似乎做着好梦,一派温馨场景。
——若是他没察觉到自己被下了安睡咒就好了。
烛光昏暗,明明灭灭,褚寻鹤的脸隐没在夜色里,表情看不真切,只见右手搭上温珣腕骨,拇指轻轻摩挲过那副银镯,又一路摁在脉搏上。
一下一下,脉搏跳得平缓,但无力。
是将死之脉。
褚寻鹤眼睛微微颤动,须臾吐-出一口浊气。
即使他不愿承认,但温珣……的确命不久矣。
他扯唇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
指尖流过金光,须臾找准脉搏刺入体内,温珣白皙手臂上立刻浮现出一条金色光河,顺着经脉位置隐没在袖口。
褚寻鹤凝神等着,直到温珣无意识的皱起眉呻|吟一声,他才收回手,垂眼静静看着对方睡颜,指腹摁在眉间,揉平紧皱的眉尖。
“温祭秋,”他哑声说,再不似白日温珣面前那样温顺沉稳,眼里满是病态的偏执,“当真狠心,居然当真让我给你送葬。”
眉尖被他失控地按出红印,温珣立刻敏感地唔了一声,褚寻鹤当即如梦初醒,卸去手上力道,拇指转而摁上微微张合的唇-瓣,带着些许恶趣味地抵在唇缝,逼人露出一点舌尖,无知无觉地舔了舔指腹。
“……”烛火下褚寻鹤的眼眸沉如寒潭,手指触电般一颤,须臾复又重重揉了两下,然后俯身压了下去,只留一句从唇缝间漏出的呢-喃:
“不过你逃不了了。”
火光摇曳,一-夜无梦。
第二日温珣醒来时,察觉脸上哪里不对,迷迷蒙蒙一摸,当即嘶了声。
唇角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口子,已经结痂,但摸着还是很疼,嘴唇也有点麻。
……阆风秋天的蚊子这么凶的吗?
温珣摸着伤口,颇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下榻披上大氅,听见门外人声嘈杂,宋泊舟的寒气几乎要破门而入。
“……”
褚寻鹤早早准备了热水,此刻还是温热,他草草洗漱一遍,长发披散,裹紧大氅推开门走了出去:“吵什么?”
一出门,就见宋泊舟肩头趴着个紫毛,看不清面容,正气势汹汹地和褚寻鹤闹架。
见到温珣,宋泊舟如见神迹,热泪盈眶:“温珣!!你做的木偶呢?”
温珣把木偶丢过去:“接着。”
宋泊舟接过,揪住毛团子塞进木偶里。
褚寻鹤看见他头发凌乱,外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神色倦怠,立即往他跟前一站,挡住横吹的冷风:“进去,穿这么点,会感冒的。”
温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牵动唇角伤口,又皱眉轻轻嘶了一声。
褚寻鹤像是这会才看见他唇角受了伤,伸手摸了摸:“怎么破了个口子?”
温珣冷冷瞧他。
褚寻鹤浑然当没看见,半推半带把人哄进房内,啪地关上门,蹲下为他整理系得乱七八糟的腰带。
温珣站在他面前,偷偷打了两个哈欠,抹去眼角水光问:“在吵什么啊?”
褚寻鹤边把嵌着宝石的腰带取下来重新束,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他要见你,我不让。”
“为什么?”
“这孩子魂魄不稳,周身孽债太多,”褚寻鹤重新绑好腰带,又替温珣整好衣领,披上大氅,这才放人出去,边开门边说,“我担心会伤到你。”
温珣干巴巴地:“现在对我来说最危险的是你。”
褚寻鹤莞尔一笑。
紫毛团子最终还是躲进温珣怀里,操控槐木做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下巴,说:“有人让我来找你,现在我来啦。”
温珣皱眉,一脚踏进宋泊舟画好的传送阵,垂眸问怀里的人偶:“谁让你找我?”
“灵。”
“灵?”
“灵说,只有你和帝君能结束这场噩梦,”人偶张合着对他来说有些僵硬的嘴,“白衣人说,只有你的到来,才能终结这场轮回。”
轮回二字一出,温珣心念一动。
唰!
斗转星移,眼前再度清晰,已是另外一番天地。
温珣定了定神,怀里人偶晕头转向地一脑袋扎进他衣领里,被褚寻鹤没好气地拽出来,放进口袋中。
白笙一扇子打在宋泊舟头上:“你的传送阵法真的好烂,不能去提高一下吗?”
宋泊舟哎呦一声,同样有些晕,揉了揉眉心:“别骂了……你也知道这不是我想学就能学会的……”
“这里是北菇山?”
两人的拌嘴猛地停住。
温珣望着眼前绵延森林:“谢无今,最后死在这里?”
宋泊舟嗯了一声。
温珣转头看去,喃喃道:“好重的孽债和怨气。”
眼前古树苍茫,枝干遮天蔽日,遥遥只见远处迷雾重重,细闻有丝丝缕缕腥风萦绕鼻尖,从温珣眼中看,满林缠绕着浓重的孽债。
冥陀兰魔力尤为浓厚,遍地紫光莹莹,几乎难见原本色彩,温珣朝前走了两步,拧眉让褚寻鹤去看着宋泊舟和白笙。
褚寻鹤把两个都拉到视线所及地方,凑到温珣身边,低声问:“还好吗?”
“北菇山怨气很重,”温珣说,“这么多年,看来没少死人。”
“昨日查了百年的失踪人口数据,”褚寻鹤附和道,“近八成都与这里有关。”
“那为什么不查?”
“进不去。”
“什么?”
“派去调查的士兵,无一例外都当场死亡或是疯癫,”褚寻鹤说,“无人能够回来,自然也无人敢去,一百年前我曾亲自到此,但这片森林拒绝了我的进入。”
温珣眉间怒意更深:“是规则。”
褚寻鹤点点头:“是,有人设下规则,规定我无法单独来访此地,除非找到你。”
然而是谁设下的法则?
又是谁,从百年前就知道温珣终有一天会回来?
温珣:“不是塔尔赫尔。”
这位命运之神别的无法保证,对温珣找褚寻鹤这件事,是百分之百的反对。
褚寻鹤说:“可除了塔尔赫尔,无人有这样的实力。”
温珣没有回答。
左拐右绕,磕磕绊绊走了几里,温珣突然一脚踢到某个金属长条物件,心头一跳,弯腰将地上半埋泥土的物件捞出来:“这是……”
他皱眉:“戟?”
确是戟,只不过早已折断,半截身体浅浅插-入土中,另外一半却早已不知所踪,温珣不嫌肮脏地拂去柄上泥灰,露出柄上威风凛凛的繁复标记。
那是白岩军的标识。
他一愣,正要捞起拿干净帕子擦拭干净看个真切,褚寻鹤已经劈手抢过折戟朝旁一放:“是白岩军的戟。”
军队特-供的武器会出现在此处,除非逃兵,便只能是战败遗留。
而这百年尘世几乎平定,阆风再也未曾爆发战乱,朝前追溯,若无意外,温珣并不知晓的战役,便只剩谢无今身陨的那场无名之战。
温珣似有所感,顺势扭头望去——
果见眼前疏疏落落倚了数十家屋舍,黛瓦白墙,灯笼连片,泥巴小路蜿蜒穿插其间,炊烟袅袅升起,三两孩童稚嫩脸庞探出窗棂朝外招呼,顺着绵延洼地远眺,可见尽头小溪波光粼粼,倒映的却更像月色。
不时有魁梧将士穿梭其间,周身铠甲被寒光照亮,佩剑在腰间晃动,马匹物资隐没于屋舍墙后。
每一柄佩剑之上,都刻了一个繁复精致的熟悉符号。
是白岩军标。
见到他们,士兵皆是一怔,旋即,当中一人高喝道:“是帝君!”
褚寻鹤神色复杂,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很快又有人认出温珣:“是尊者!”
温珣面上沉着,沉吟数秒,轻笑:“好久不见,过来。”
士兵兴高采烈地凑过来了。
温珣其实和他们不算熟,但大多都听谢无今提过,这会对着记忆,一个一个念出名字,笑着问:“你们老大呢?”
“在客栈。”“在客栈喝茶!”“呸呸呸你别乱说,老大明明在客栈吃桂花糕!”
温珣嗯了一声:“知道了,麻烦指个路。”
其中一个个头高大,脸颊上一道横贯右眼的刀疤的士兵走来,指了指方向:“那边,直走五百米。”
温珣道了声谢,看了看那人脸上刀疤:“是陈遵?”
谢无今副将,陈遵答应一声。
温珣嗯了声,扭头走了。
……
估计那些小伙子也没在意自己老大到底去了哪里,四人快步赶到客栈,却见里面只坐了个睡得四仰八叉的老板。
白笙走过去,屈指一叩木桌,低咳一声:“掌柜的?”
老板如梦初醒,猛一睁眼,揉揉脸对上白笙目光,啊了声:“美人?”
白笙:“……”
好在这老板很快反应过来,一擦脸,找出个算盘装模作样地摆在桌上,问:“客观是住店还是?”
温珣一瞥店内墙上乱七八糟几个时钟:“掌柜的,你这摆了这么多个钟,到底哪里是正确时间?”
掌柜神色正要变上一变,白笙一包银子丢过去,要了四间上房。
掌柜一见这包银子,喜出望外,哪里还管其他,当即诚恳道:“各位是哪里人?”
褚寻鹤快嘴说了句米德加尔特。
掌柜的拿木棍指了指角落一个西方时钟。
温珣瞥了一眼,没再吭声,领了客房钥匙,跟着小二上楼。
二楼比一楼新得多,房门大敞,内里装横精致,可惜温珣从旁路过,一闻就嗅到难以忽略的霉臭味。
他抬袖掩了口鼻,闷声道:“你们多久没生意了?”
“哎呦,客官说笑了,我们店在北菇山,哪里天天有人来的?”店小二搓搓手,面色讪讪,“不过保干净!保真!我每日可都有打扫!”
温珣掩住口鼻,看着他纸扎的衣服,嗯了声。
店小二领着人走到长廊尽头,指了指周围四间房:“客官,这就是你们房间了。”
白笙递给他一块碎银,放任对方欢天喜地离开
温珣摸了摸门框:“四百一十二年前霜降,难怪这么冷。”
世界时间可以计算,知道了米德加尔特此刻的时间,自然也就能推算出阆风对应时间。
褚寻鹤走过去:“这里居然造出了一个幻境。”
“不一定,”白笙同样一摸门框,感受到手里真实的触感,皱眉,“这个触感……不像幻境。”
“这里有一部分物件是真实存在的,”温珣左右扫了眼,眸光落在不远处几间客房上,走过去一模门框,皱起眉,“像这里,就是假的。”
“刚刚那个店小二和客栈老板也是,”宋泊舟插嘴,“满面魔气,脸已经腐烂不堪,但若是普通人误入,却是看不出来的。”
“我看到了很深的孽债。”温珣想起方才那位怨气缠身的老板,摇摇头,“非常深,也非常多,这里曾经一定发生了极为糟糕的事情。”
几人点点头。
“……不太对,”再次抚上门框,白笙微微一愣,木系灵力从指尖跃出,点滴和木料回应,“幻境之中,一切皆为泡影,本该无温度,可我一摸这房门,竟然能从其中感受到时间?”
顿了顿,指尖灵光和门框达成联系,她啊了一声:“此为古木,早已有灵……甚至还存活。”
时代更迭,凡人诚惶诚恐敬畏自然生灵的时间早已过去,而今的人们纵然依旧敬仰至高无上的神明,对自然得道生灵,却早已没了尊崇之心。
有些人,便如这店家一般,偷砍上好古树来修建家具,以求得好的噱头。
温珣心念微动,覆上门框轻柔地抚摸两下,掌下瞬间涌出稀薄灵光。他一愣,转头问白笙:“它刚刚可是说了什么?”
“……是,”白笙面色难言,眸底浮现惊异,“他说,他认识您,时间之神,噎鸣尊者。”
温珣垂下眼,温润目光落在白笙眼中:“继续吧。”
“尊者,您终于还是回来了。”白笙咬咬牙,“五百年前您离去时拂过我的身躯,失控而不稳定的些许时间之力透过您的抚摸落入我的躯体,便让我拥有了对抗生死的能力。”
她的声线渐渐低沉,沙哑,悠远似从深深山谷中而来,更像是故人透过百年开口叙旧,温珣平静地与其对视,许久抬手摁上白笙肩头,语含警告:“不准附灵。”
木系灵根之人天生具有与万物对话之能,同样也因此造就无形媒介,让部分得道生灵能够短暂占有神智,意为附灵。
部分木系修行者常借此求得道生灵附体以于短暂时间内法力大增,但更多的修行者则会在入门初期被恶灵附体,伤害同胞,故而早在百年前,阆风便禁止修习这类法术。
白笙则不一样。
或者说,她更加危险。
因为幼年被魔兽袭击,白笙的魂魄非常脆弱,若是修习,便更加容易被恶灵控制。故而早在五百年前,褚寻鹤就为她步下重重阵法。
直到四百二十年前,这法阵被悲痛过度的白笙冲破,却误打误撞强韧她的神魂,这类问题才渐渐不再出现。
温珣手上施压,金眸灵力流转,生生将妄图附体的树灵逼出体外,冷冷道:“也不要故弄玄虚。”
树灵被赶出体内,悬浮半空,看得出已经非常虚弱,连五官都只是模糊一团。
他飘飘荡荡地飞到温珣面前:“尊者,何必如此?”
温珣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倒是身旁褚寻鹤拧眉回忆许久,迟疑道:“迷共,是你?”
“是我。”树灵长叹一声,“是我,可,我已不再能保持人身。”
“为何?”
“……”树灵漂浮一瞬,朝屋内飘了几步,“此事说来话长……”
“不好!”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温珣眼皮一跳,异样感油然而生,当机立断召来祭秋,抬剑一挡:当!
剑身撞上铁锤,当地一声让所有人牙关一酸,旋即:砰!
温珣抬腕一剑将铁锤打进墙中,收剑疾步走到窗前,见天色昏沉,可左邻右舍无人亮灯,一人正站在门前和掌柜争吵。
他瞧不见那人面容,却没来由地眉心一跳,心中不安。
“下楼,”须臾,他开口,“谢无今来了。”
[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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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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